便又在淨玉玦家中小坐一壺茶的時辰,四位少東家方才拜别公子,乘馬車而歸。此時已見天光向晚,山行十裡入城門,又各自回家去。戚亭涵淨手入堂,用完膳後便将自己閉房中,展開仙家畫像端詳起來,不禁思及山中公子,便擡手撫上畫像中人,暗自歎息了。
日已西落,蒙月起,他這廂又點燈來,奉于桌案邊坐下,細細照亮畫像上筆墨,不時便生了困倦,終是放下油燈伏案睡去。
且說送走四位公子後,淨玉玦便點破蠻奇七的真身将其綁在榕樹上,任憑它如何掙紮嘶吼都充耳不聞,癱坐茶棚假寐許久。此後醒來,便覺閑來無事拈了燭光做棋具,與土地公下一回。土地公本不好棋,卻因仙君為打發時日叫他去習得,這才勉強能走幾局。可淨玉玦雖是喜歡,卻又不擅長,便是輸多勝少也樂在其中。
他剛一子落定,便見土地公抓來黑子落下,喜道:“仙君,您又輸了。這棋啊,下法有講究,一定一落皆需瞻前顧後,您總按性子胡來,可是赢不了的。”
“赢也罷,輸也罷,不過圖個樂,何必太在意。莫要讓這棋附了心,反倒成了棋之子。”淨玉玦揮袖散去以燭光而成的棋盤,攆走土地公再次躺下,橫豎打了幾個滾,趴在席墊上無所事事。
然他剛入了定,便覺渾身如蟲爬蟻咬,麻癢難耐,遂喚來土地婆要她瞧瞧墊上是否生了蟲蟻。土地婆掌燈仔細瞧過,翻來覆去未見得,起身正欲回禀仙君便見他急急朝屋中跑去,遂吹了燭火坐下來,怡然賞得一片好月色。
淨玉玦急步回房關上門,還未至床榻便跪到在地,面落慘白,氣息粗重。但見他蹙緊眉頭,咬牙掙紮爬起,佝偻腰身挪至床榻扶了木邊坐下,緩了半晌才盤腿坐好,欲抽一縷仙魂卻難凝神,最後隻得側倒下默默忍耐碎骨之痛。
此番刺痛至骨髓而來,比得地府煎炸烹煮的酷刑,亦比得斬仙台抽筋扒骨的嚴懲,連他仙壽好似都要折一半去。
“臭小子……你再不收起龍威……便是龍王來了……我亦要扔你去雷海……叫你被劈個數百年……”
他便連嘴上罵咧,亦是難成整話。
體内仙氣翻湧攪得天靈蓋碎碎合合,此般苦難他從未知曉,更不曾切膚體會過,想來是那小龍子心念不穩,觸碰時無意釋出龍威滲入畫像。畫像與淨玉玦仙魂相連接,這廂遭侵入,竟是拿那神力毫無辦法,隻得咬牙承下。
此龍威神力絕非區區龍神之子能使得,便心道是小龍子來曆不簡單。
可又不知何故,他心中湧起久别重逢的懷念,回神時,已經是淚落衣襟,沒由來的嗚咽不止。
幸而戚亭涵于幾盞茶的功夫便睡去,神力随之收回,這才叫淨玉玦終于脫離煎熬。他躺于床榻稍事休息,調順了氣息方才帶着滿腹怨氣抽出一縷仙魂,找戚亭涵算賬去了。
重巒綿綿無盡絕,青天亦飛鳥,一灣碧水映紅葉,岸是梨花雪。洲渚獨孑立,水波亦伶仃,雲籠寒水湖谷面,垂落青山間。袅袅煙波怠,遙有扁舟來,便聞細細竹篙聲,徐徐逐霧開。公子着靛衣,帛緫高束發,凜凜挺立烏蓬下,擡眸望渚華。渚上生琴音,繞徹碎玉鳴,一樹紅葉點丹青,七弦動魄心。識君與夢夜,思君罔日月,又見君坐虛夢裡,吾心亦歡喜。
此情此景,多少令人無奈。
那仙君隐去面容,抱琴盤坐楓樹上,笑等戚亭涵上岸來這才問道:“你許我的高香幾時燒來?”
戚亭涵行至樹下擡頭看他,偏又看不清,便背靠大樹坐于滿地紅葉上,漠然回答:“我怎知救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淨玉玦怒極反笑,俯身看他:“臭小子,你莫不是想賴賬?”
戚亭涵不應,沉默許久才道:“今日,我随友人去見了一位公子。公子姓莫,剛搬遷至絡澤不久,我便是頭一回見他。”他忽然不知該如何與仙君細說,欲語又遲,半啟雙唇思念了許久也未繼續。
許是好奇,淨玉玦散去琴身于樹上托腮側躺了,問他:“莫非是你得罪他了?”
戚亭涵未答,自顧自又言道:“莫公子的聲音與你很像。”他又覺此言不準确,改口道,“應是毫無二緻。”
“你是以為,我便是那位莫公子?”
“你且說過我凡胎肉眼難見你面目,始終不肯以真容示我。”思及此,戚亭涵不禁緊攥雙拳,言語間總算是有了幾分埋怨,“莫公子雖與你的畫像也有相似之處,可不見你真實容貌,我又豈能做此斷定。”
淨玉玦輕笑兩聲與他打趣兒來:“你知我模樣又如何,莫非當真要替我塑一座泥身像日日供奉?”
“倒也不是。”
“那是為何?”
戚亭涵擡頭望一眼淨玉玦又垂下頭去,默不作答。便連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為何,仿若壁上飛龍少了雙目,總叫人覺得遺憾。
見他沉吟不決,淨玉玦亦是不再多言,縱身下樹坐于他身畔,挽光做了棋具自顧自下起來。戚亭涵側目見得,便也執子落下跟行一步。然他二位皆不擅此雅事,來往幾局,至滿盤無路也不過半斤八兩。隻是好在戚亭涵自幼有習,略勝一籌,便赢得多些。淨玉玦胡亂下來,毫無章法,幸而他不求輸赢,倒也未見有怒。
然而戚亭涵卻抱怨起來:“仙君可否下得講究些,怎還特意往我搭的局裡跳。”他不忍再赢淨玉玦,遂這般開口道,“若隻是玩鬧,不下也罷。”
“不是你念着要見我下完那盤棋?怎地我來見你了,你倒嫌棄起來。”仙家向來不貪不欲,倘若真要淨玉玦求個輸赢反倒是難為他了。他捏袖取子,尋着還能落子的地方又走一步,“輸赢靠争,争必有禍,禍必生災,災來則生靈塗炭。天也罷,人也罷,若要較個勝負,便是無休無止的争端了。”
不求輸赢又何須相比?人生在世倘若事事不争甘願回回落後于旁人,豈不是沒了意思。戚亭涵橫豎再無興趣,遂放下手中棋子。
淨玉玦瞧得,也不思強求,揮袖散去棋盤往他跟前探出身體,擡手點上他眉間,輕聲道:“下次你若想見我,于心中默念我仙号即可,别再對着畫像摸來摸去。”
每回仙君要走時,皆是這般渡來神力許他濃濃睡意。若是此刻閉上眼,南柯一夢則會過去,此景此間人,便會過去。他遽然扼住淨玉玦的手腕猛地拽到嘴邊,抗拒睡意竭力睜開眼,張嘴狠狠下口死咬住。淨玉玦未料他忽然發瘋,疼得哇啦大叫,卻也終見他不松口,
便見淨玉玦掌着戚亭涵額頭奮力往外推,高聲啐道:“臭小子,縱使你辘辘難耐也不必饑不擇食,快松口!”
一心隻為在淨玉玦身上留下痕迹以便來日應證猜想,戚亭涵豈會放棄這得來不易的機會,自然是又使了幾分力。手上這廂更疼了,淨玉玦别無他法,隻得狠心一巴掌拍暈戚亭涵,抽出手連連躲開。可瞧着手背上的紅腫牙印,再念起傍晚遭龍威蠱害之事,他頓時心生怒氣。
“你許不是被我砸死,而是餓死的!”他罵道,尋思起解氣的法子,便擡手托起戚亭涵一甩手,将其抛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