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幾日忙碌準備,楚婉便攜楊朗、張永思等人踏上行途。
連縣此時風光正好,河中鋪滿鮮紅楓葉,街上人山人海,有揮着手絹的少女,有哭着鼻子的婦人,還有面上鎮定目送、背後卻偷偷擔憂的郎君。
楚婉揮揮手,起身再度望着兩岸青山倒退,清河漸起漣漪。
衆人打打鬧鬧,又是歡喜,又是憂慮。小船搖搖晃晃順江而行,不過半月,便到了省城。
方一上岸,就撞了滿目燈花。
城内坊家皆挂花燈,大小船隻穿梭河道,每行一步便會瞧見一家滿載酒樓。各方學子吃酒鬥詩,盡顯才華,情到深處竟直接将店小二當作關公,拜起把子來。甚有幾位醉得糊塗,三叩九拜,喝起交杯酒來。
孩子們自幼長在邊陲小縣裡,沒見過這般熱鬧場景,除卻張永思,他人紛紛東望西探,一口“先生這”,一口“先生那”。楚婉總是被學生簇擁成團,笑眯眯地向大家解惑。
今日當真熱鬧得很,才子佳人都相約一起去寺廟祈福。楚婉一問,這才得知竟是為了鄉試開考提前慶舉。
這些各地來往的學子們,想必也是在此刻多加結交,好在日後等科,也能有個照應。
楚婉便也順着他們的意,帶着學生們一齊認認人,見見世面。學生們遇到難解的詩令,楚婉也會私下偷偷給小抄指點,讓他們赢下聲譽。
也正因如此,張永思從剛開始的傲視群雄到跟在她屁股後面問東問西。楚婉這才知道,小家夥這才真正開始崇拜她。
玩鬧了許久,楚婉也便帶着學生們一齊尋住所。
可無奈赴考學子衆多,每家客棧幾乎都是住滿。
眼見紅霞漸起,河水浸紅,楚婉終于準備去問問官家住的客棧還能住人否。
清冷的客棧大門被人緩緩推開,響起吱呀聲,與外遭喧嚣截然不同。
楚婉深吸一口氣,行至店台,柔聲詢問:“勞煩,請問還有空房嗎?”
那店小二猶豫了會兒,見周遭無人,這才掩着聲,偷偷道:“郎君你有所不知,我這家已經有官家了。不是我不賣你,隻是官家住了,我哪裡敢随便賣呀。”
聽他這聲,楚婉微微失落,輕聲歎息:“也罷,我再去尋尋。”
“為何不能住?”一道熟悉的聲線一閃而過。楚婉眸子忽亮,驟然回首,正見一個身披玄色金铠、高束馬尾的俊俏郎君從樓上行了下來。
此刻風光正好,晚霞如畫,外遭聲音依舊雜亂,棧内聲響依舊寥寥,隻是屋檐下的那盞花燈悠悠蕩漾。
瞧見來人,楚婉眉眼帶笑,竟覺得略顯乏力的腿腳又充了些力氣,揚聲喚道:“謝将軍,别來無恙呀。”
謝允此刻也欣喜得很,臉頰露出兩抹圓靥,“别來無恙。”
随即,他又望向店家小二。卻見小二早已驚住身子,如去了多年僵在原地,滿臉鋪寫着震驚。
見謝允神情不對,楚婉也回頭望過去,店小二這才反應過來,先前嘴快的舌頭竟也打起了卷,磕磕絆絆道:“那…那……這位郎君,要幾間?”
他說這話時,眼睛時刻瞟着謝允,楚婉心道奇怪,但好在是有地方了,便不客氣地要了六間。
店小二得了令,見謝允沒有說法,他才顫顫巍巍找出鑰匙,又顫顫巍巍遞上來。
楚婉略帶疑惑接了手,不知為何,竟從小二眼中瞧見些許佩服的神色。她沒作多想,便引着學生們住了房,才又和謝允出門叙舊。
自那日一别,已五年有餘。
兩人便這樣一同行在路上,也不言語,隻是同行。
街上萬分歡喜,有不少學子認出與他們鬥詩的楚婉,紛紛上前寒暄。
又行了一會兒,花燈愈加密集,昏暗天邊被乍起五彩燈光。
楚婉靜望了一會,柔聲道:“那日,也是這般燈火。”
“本以為自連縣一别,你我便隻在京城得以重逢,沒想到竟在這遇到了。楚先生,看來你我很有緣。”謝允說着,也在街邊買了兩支花燈,一支遞給楚婉,一支握在手心裡緩慢摩挲。
“謝将軍有沒有想過,是我主動來尋你的呢?”話音方落,謝允摩挲燈杆的手一頓,雙眸微微瞪大,随後又極快垂眸,在身上巡視了半響,終于又開始拽袖口。
楚婉見他如此模樣,輕笑一聲,“開個玩笑。謝将軍來這,也是來捉土匪的嗎?”
“不。”謝允悄然勾起唇,“新任懷化大将軍,奉聖上之命,前來保證科舉照常執行,專抓謊話之人。”
“你升官了?”楚婉輕聲笑了,“這般介紹自己升官,除了你也沒誰了。”
“這樣不好嗎?”謝允聳聳肩,手指不斷摩挲着燈柄,“這幾日你累壞了吧,要不要去外散散心?”
謝允這話說得不假。楚婉為忙科考之事,可謂一個人掰成兩個人跑,一個時辰掰成兩個時辰用,那忙得叫一個不知天昏地暗。
如今到了省城,一切生死存亡便由學生自行決絕了,她這個先生确實是該歇息一番了。
想着,楚婉點點頭:“謝将軍可有什麼推薦的地方?”
“随我來。”
兩人一同穿梭在人群之中,行了一會兒,忽轉角,現滿目山花茂林,湖光泛泛。湖中映西子,湖邊映秋香,一條紅木吊橋從這畔延伸到那畔,燈花之中,竟是一片翡翠。
楚婉迷了眼,半響,才支吾開口:“那是……”
那片江心洲上,竟生了滿滿當當的荔枝樹林。
“據我所知,荔枝樹應當是嶺南的特色。這地段稍遜嶺南一些,沒想到也生了這麼大片。恰巧的是,因為溫度遜于嶺南,結果期也晚了些,正好撞上你來的時間了。”謝允率先走上吊橋,向楚婉招手,“先生,過來走走?”
湖光恰好被他遮在身後,衣袍搖搖晃起,一切動态的萬物好似都蓋不住那抹暫靜的笑。
花燈,又搖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