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這種東西,不會單獨地傳遞。
它與感情交織在一起。
有人見到了大海,心中所想——大海真美。這段記憶傳達下去,下一位繼承者回想起這片大海,也會體驗到那種情況下的心曠神怡的感覺。有人失去了愛人,因此無比悲痛。他的繼承者回憶起那逝去者的音容笑貌,也會感覺到巨大的痛苦,仿佛自己真的失去了一生所愛,即使并不與她相識。
世上萬千事物,在經過人類大腦的加工後,才成為了記憶。這所謂的“記憶”,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客觀實在物體,而是自己所感受到的東西——
正确的感情、錯誤的感情,如同浩蕩的奔騰河流一起沖入繼承者的腦海,将繼承者吞沒。
洪流所裹挾的并不僅僅是記憶。
甚至也不止于感情。
前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也潛藏在看似真實、實際可能扭曲的主觀記憶之中,全部的記憶信息湧入下一位繼承者的意識,記憶中蘊藏的觀念也逐漸潛移默化地滲入繼承者的人格。
經受着無數複雜情感的洗禮,繼承者可能終日沉浸在痛苦的記憶中無法自拔,他們的人格也會逐漸受到無形的影響而逐漸改變,可能因此怨恨自己、怨恨他人、怨恨整個世界——
他們承載了前輩們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悲歡離合、所有的罪惡與瘋狂,以及前面所有人在那短暫的一生中沒有完成的執着夢想。
——為什麼要承受這一切?
他們發出如此的呼喊。
鋪天蓋地的靈魂重量将他們碾壓,他們開始找不到自我,開始忘記原來的自己是什麼模樣。積累的記憶越多,他們就越為混亂,不知道憑借什麼标準來為人處世,也不知道怎麼樣的想法才最為正确——
他們好像被控制了。好像被已經不存在的逝去之人替代了。
他們逐漸地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混合着無數痛苦的靈魂并且與其餘人都不同的人。
無數的因素撞擊在一起,才因此而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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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特輕聲問:“埃,你感覺到痛苦嗎?”
“如今并沒有覺得很痛苦。”但他知道那些前輩們,很多人終身都為此痛苦着。
“我感覺你并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
“嗯。”埃承認。
“因為你的前輩都很善良嗎?”
“他們之中的很多人,确實很溫柔,但不全是這個原因。”埃緩緩仰頭望向上空。
此時天幕已經暗下來,上方的樹葉與枝丫層層疊疊,隻有微弱的霞光從樹葉縫隙中灑下來,投射在他純黑的眼眸中。
“……有可能是因為,我的感情很少。”
“感情?”
“對。我知道他們經曆了無數的掙紮與痛苦,但我無法和他們産生共鳴——你可以理解為,我難以真正體會到他們的感受。”
“……”蘭特茫然,“怎麼會這樣?”
“就像風暴在我周圍肆虐,我身處風暴中心眼,卻又隔離在風暴之外。死去的人想要占領我的身體,這是不可能的。”
“世上竟然還有你奇特的情況存在。”
“我不一定是唯一的例外。”埃卻笑着回過頭,幽黑的漂亮眼眸看着蘭特,很樂觀也很客觀地說,“魔器繼承者雖然很罕見,但我并不是一個人,還有五個同伴存在于世上。同樣,我也相信,像我這樣情感冷漠的人,一定還存在很多,隻是我還沒有機會遇見他們。我并不是特殊的人。”
“嗯。”蘭特笑道,“我不承認你的情感冷漠,你是一個很正常的人。”
“謝謝你能這麼說。”埃微笑,“能夠與你們相處到這個地步,我已經非常滿足。能夠與你聊這個話題,我感覺很開心。”
“開心就好。”蘭特摟住埃的脖子,“有什麼想要分享的,都可以告訴我。”
埃跳回最開始的話題:“如果有必要的話,你可以向他們透露我的身份,沒關系,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既然邁出了參加聯賽這一步,就已經考慮到結果。”
“别,你還是多注意才好。”蘭特倒是非常設身處地地為他考慮,“要是關系處理不好,真的很鬧心。”
真刀再次産生振動,埃的左手握住刀柄,體會震顫的強弱幅度。他指引天馬調整前進方向:“魔器有反應,黑暗之翼離我們不會很遠。”
“你現在就要找他嗎?”
“找。”埃是個實幹家,立刻驅使天馬加快步伐。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樹林中幾乎什麼都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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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内,一盞油燈燃燒,昏暗的光隻能照亮一個角落。
一個人影蜷縮在燈光下方,灰色風衣蓋住全部身形,從中傳來痛苦的急促喘息聲。
披着黑袍的蠍蹲在恩歇爾前方,輕聲呼喚:“王……”
“别喊我!”恩歇爾咆哮,“你這個混蛋!給我滾!”
“王……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給我滾!别再讓我看見你!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蠢貨!混蛋!”
白犬突然從洞外飛奔進來,驚恐地發出“吱”的一聲尖叫。
“相!你也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