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雲的話音落下後,屋内好一會都沒有聲音。
靜谧之中,他的心跳如鼓。
亂極了。
景雲知道,說多錯多。景雲更知道,在時鶴書面前隐瞞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他就是不想告訴時鶴書那個糟糕的,爛透的,本就不該屬于他家九千歲的未來。
什麼病逝,什麼功績盡毀,什麼刨墳鞭屍,什麼被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都不該屬于他的九千歲!更不該出現在他口中,污了九千歲的耳朵。
哪怕九千歲不信他,哪怕九千歲将他送入東廠獄或直接殺死,景雲都拒絕将這些說出口。
但時鶴書并沒有追問那些,他隻是垂眼注視景雲片刻,忽然開口:“你說,本督挽大廈之将傾?”
景雲回過神來,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低聲補充道:“險些。”
時鶴書:“……”
他閉了閉眼:“……罷了。”
時鶴書不欲再與景雲讨論這些,他直接道:“本督信你,你不必再說了。”
這句話如天籁入耳,自己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的景雲愣怔的注視着時鶴書,一襲绛紫衣袍的人卻欲轉身離去。
隻是袖子依舊被景雲死死拽在手中,景雲力氣大,時鶴書一時竟邁不動步子。
“……”時鶴書歎了口氣:“松手。”
景雲的目光從時鶴書纖細的脖頸劃到自己手上,他忙松開了手:“抱歉九千歲,屬下不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而時鶴書坐回了位子上,閉目養神。沒有再理會景雲。
景雲的話,時鶴書自然不會全信。除去穿越的部分,他憑借前世的記憶估算了一下,約莫有三分真,七分假。
而那三分真全都真在小皇帝身上,七分假又幾乎全都假在他身上。
景雲不想告訴他屬于他的真實評價,為什麼。
難道是他的評價太過難聽,所以景雲不想說?
揉着額角的手漸漸摸到了眉骨上,時鶴書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對自己成為大奸宦是有心理準備的。
畢竟前世在他病逝後,所有與他交好的官員都被清算,東廠更是被大放血從頭到腳換了批人。
而他也漸漸成為了青雲路的投名狀,當時京中有傳言,隻要你罵時鶴書,你就有可能被貴人老爺看上。
正因如此,許多文人都不去寫文章,而是争先恐後的罵他。
文人的筆就是刀子,後世修史必要收集民間信息。他的風評爛到了那個地步,不成為大奸宦都對不起那成千上萬篇文章。
更何況,那些在亂世四處逃竄的京官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宣揚他時鶴書是亂世的罪魁禍首,引得他被千萬人唾罵。
思至此處,時鶴書忽然有些疲憊了。
他睜開眼,注視着空空如也的桌案,眼睫輕顫。
時鶴書輕聲道:“去把奏章搬來吧。”
依舊立在一旁的景雲聽到這話,立即颔首應道:“是。”
他的動作很快,如小山般的奏章很快落到了卧房的桌案上,依舊在研墨的時鶴書放下赤紅的墨條,将其推到了景雲面前。
“給本督研墨。”
景雲微微睜大了眼。
九千歲要他給……研墨!
手狠狠掐了下身體,已經被時鶴書冷落許久的景雲在确認是真的不是夢後,唇角不受控制的揚起。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桌案旁,喜氣洋洋地應了一聲:“是!九千歲。”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輪彎月漸漸從雲霧間顯露真身。
朱筆落到筆架上,已經批了一天奏章的時鶴書揉了揉眉心:“時辰不早了,你退下吧。”
但景雲不想離開。
他想留在時鶴書身邊,哪怕隻是多一分一秒,他都想留在時鶴書身邊。
因此,一直立在時鶴書身旁,為他端茶倒水披衣服的景雲抿起了唇:“九千歲,屬下可否……服侍您休息?”
時鶴書沒有拒絕。
赤紅色的革帶被卸下,那雙殺人的手此時細緻地為時鶴書解着衣袍。而随着一件件衣袍落下,景雲也垂下眼,不再注視時鶴書的身體。
在換上寝衣後,時鶴書坐到了銅鏡前。
并不清晰的銅鏡映照着蒼白的美人面,景雲替時鶴書卸下發冠與網巾,如瀑般的長發更憑空為時鶴書添了幾分鬼氣。
膚若凝脂已不能形容此時的時鶴書,在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雙彎眉如炭筆臨摹過般。微微下垂的睫毛遮住了些許瞳孔,投下的陰影更是無端讓人感覺他的眼眸極黑。唯有那張淡粉色的薄唇與鬼氣無甚關系,隻是色澤實在誘人,倒讓人想起志怪中的魅妖,勾的人想一親芳澤。
纖長的手劃過鬓角,時鶴書将垂落的長發送至耳後。
他的頭發很黑,在燭火照耀下帶着獨特的光澤,像是波光粼粼的墨色綢緞。
那雙常拿着銀刀的手拿起銀梳,景雲為時鶴書細緻地梳理起長發。
屋内昏暗,白燭搖曳,銅鏡前的冷美人面無表情。
這本該是鬼片要素,但景雲看着時鶴書精緻的面龐,隻覺得心裡都在冒幸福泡泡。
他留下來了!他為九千歲梳頭發了!他和九千歲的關系更進一步了!而且九千歲還原諒他了!
他現在是不是九千歲最信賴、最體貼的下屬!是不是超過了燭陰那個陰濕男和竹青那個笑面虎!
是!不!是!
景雲幸福的嘴角瘋狂上揚,而時鶴書注視着銅鏡中的自己,默默思考着該如何應對明日早朝的彈劾。
他近日一份彈劾他的奏章都沒批,全都打了回去。那些人便在早朝上直接罵他,說他以權謀私,應該被剝奪掌印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