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源沒有見到那個人。
那個她生物學上的父親,陶雪樹。
來的時候她已經做好了準備,一旦發現蹤影,絕不留下後患。
但她沒在老房子裡找到人,隻找到了有人進來過的痕迹,她隻好先聯系關鋒。
得知陶螢那邊沒事,這才放下心,繼續在這座老房子裡搜尋那人的蹤迹。
陶雪樹這人,她并不了解,來這裡找人也隻是碰碰運氣,真要說她對這人有多少了解,可能也隻有小時候記憶裡的零星碎片,而那些碎片,全都來自于她媽媽的轉述。
媽媽不常提到父親,偶爾她們問起,才能從媽媽口中聽到隻言片語。那些碎片在她幼年的記憶裡組成了一個父親的形象。
那是個聰明、漂亮又善良的男人。
她曾抱着一點小小的期待,想着未來某一天也許能見到這個人,到那時她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告訴别人,她有父親,而且還是個很好的父親。
直到親眼目睹了媽媽的慘死,陶源才突然回過神來,想着……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媽媽就不會死在那些人手上。
都是因為那個男人,她和妹妹才會在五歲那年被迫分開。
她一直都想替媽媽報仇,想找到那個男人,她還想知道……那個人到現在有沒有過一絲後悔。
隻可惜十八年來,她都沒有見過那個人,自然也沒有機會問一句,他當年抛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有沒有後悔過一秒。
媽媽已經不在了,那些問題的答案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即便見到那個人,她也不會再多問一句,她隻會親手送那個人去見她們的媽媽,讓他當面和他的妻子下跪道歉。
陶源走出大門時,忽然注意到院子裡的那棵老樹。
那棵樹她不止在這見過。
……
北城雖然大,但種有流蘇樹的地方不多,十幾年前的銀河福利院曾有一棵,那棵比較有名,每年花期都會有很多人特意過去賞花。
自從惡性縱火案之後,每年去賞花的人漸漸少了,那個地方也就慢慢荒廢了。
五年前福利院重建後,改名銀河之家,知道的人很少,隻有附近的少數人知道那院子裡的流蘇樹這幾年又重新開始開花了,偶爾路過會進去看看,除此之外,沒有人會特意過去,隻為看花。
除了陶雪樹這樣,特地為了一棵樹找過去的人。
陶雪樹沒有在老家停留太久,他知道有人已經盯上他,甩開那些人隻不過是暫時的,他們估計很快就會追來。
他現在不比以前了,他是殺人犯,是人人喊打的兇手,在監獄裡那些日子時常有人為了心中正義出手教訓他,他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咬緊牙關,一忍到底。
現在出獄了,外面想要教訓他的人一定也不少,他心裡清楚,所以不敢在同一個地方久留。
但他身上沒多少錢,隻能乘坐公共交通,他沿路跟人打聽哪裡種植了流蘇樹,大部分人說不知道,少部分人因他看起來精神狀很不好,以為是精神病,沒有回答隻是擺擺手就把他打發了。
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年邁的老婦人告訴他,曾經有家福利院就種了這麼一棵樹,他千恩萬謝跟人握了好幾次手,随後便陰差陽錯跟自己的女兒搭上了同一輛公交車前往北城郊區。
抵達最後的終點站時,車上隻剩下幾個乘客,其中就包括他們,陶螢坐在靠窗的位置,視線一直看着窗外,不曾注意車上的乘客,自然也沒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她。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陶雪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女兒。
因為她和妻子實在是很像。
但陶螢沒有認出他。
想也知道,一個從未見過父親的女兒,怎麼會認為偶然間同坐一輛公交的乘客其實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呢。
陶雪樹戴着帽子,特意把帽檐壓得很低,他跟着陶螢來到銀河之家,見到了院牆邊的那棵大樹。
一時感慨萬千。
他覺得很可惜,如果可以早點出獄,他就能趕上花期了。
不過可惜也沒辦法,有些事錯過了就錯過了,正如他過去這十八年的禁制一樣,沒法挽回。
陶雪樹躲在附近,遠遠注意着那邊的一舉一動,約莫是中午,他看到一個走路風風火火的女人出來了,她似乎跟他的女兒起了争執,兩人在說着什麼,但他隔得太遠,一句也沒聽見。
之後那個女人就開車走了。
不過陶雪樹不是來找女兒的,所以對她們的争執并不好奇。他是來找那棵樹的。
他的妻子曾經跟他說過,要是未來的某一天必須離開這個家,她一定會把院子裡的樹一起帶走。
他當時覺得好笑,因為這種長了很多年的老樹,光是地下的樹根都成百上千,肯定搬不走,就是搬走了也不定能活,他笑他的妻子太天真,說要是這麼喜歡這棵樹的話,一直在這住下去不就好了。
當時妻子沒有說話,隻是突然湊近吻了他一下,他也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捧着妻子的臉加深了這個吻。
後來很多年,他在監獄裡反複回想那天的對話,思量着那時候的妻子,是不是就已經在心裡做好了離開他的打算。
現在一模一樣的樹找到了,可他依舊不知妻子在何處。
他想當面問一問女兒,但他不敢。
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女兒,他害怕聽到一些可怕的答案。
陶雪樹就這麼站在院子外面,靜靜等待着,約莫是午後,他站在樹下,女兒突然回頭看來,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視線跟她對上了,于是慌不擇路躲開,等再看過去時,女兒背對着他蹲在樹下,又不像是發現了他的樣子,他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候他看到一個男人輕而易舉翻進院子,看兩人說話的樣子,顯然是認識的。
接下來的幾小時,陶雪樹一直在附近徘徊,傍晚來臨,他站在黑暗裡,遙遙望着樓上女兒住的那間宿舍,忽然發現窗邊有亮光閃了一下,他本能躲了起來,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這次可能真的被發現了。
既然被發現了,他也不好繼續躲着,有些事早晚要面對,躲也躲不過。
陶雪樹等到夜深,等到所有人都睡下了才開始行動,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樓頂有人影在動。
人影吊在一根細繩上,直直下落,穩穩落在了辦公室的窗台上,很快,人影撲了進去,裡面隐隐傳來打鬥的動靜,動靜不大,轉瞬即逝。
陶雪樹躲在暗處觀察,沒一會就見那個黑衣人翻出了窗戶,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見了。
他緊貼着飯堂外牆,心跳如雷,又見女兒探頭出來,似乎是在确認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已經離開,他發現女兒的手部動作有點奇怪,表情也像在強忍着什麼。
他這才明白女兒剛才就在那個房間裡。
辦公室的燈打開了,他匆匆溜進房子裡,鼓足勇氣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地上有血,女兒手上有傷,父女倆四目相對,沒有意想中的溫馨相認,唯有回過神來,刀劍相向。
“你先聽我說……”陶雪樹緊緊攥着那支圓珠筆,奮力抵抗沒讓筆尖刺進身體。
陶螢手上的傷還沒完全止血,剛才那一動作又扯動了傷口,血順着手臂滴落,啪嗒啪嗒滴在地闆上,持續不斷。
陶雪樹微微顫抖,餓到快脫力的身體不足以支撐他這麼花費力氣抵抗,“我是來幫你的……”
陶螢眉頭緊皺,忽然想到了樹下的人影,這才恍然,原來自己一直都想錯了,那道人影不是關鋒,也不是“裁判”,而是另一個,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中年男人。
她當時覺得眼熟又是為什麼?
這時她又想到了在公車上的匆匆一瞥。
陶螢聽陶雪樹仿佛從牙縫裡擠出的音節,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說:“因為你是……”
話音未落,陶螢突然被身後一股力道猛地拉開,驟然失去平衡讓她止不住往後踉跄,不受控地撞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不等她回頭去看,耳邊溫熱掃過,熟悉的嗓音傳入耳中:“退後。”
腰上一股力道壓來,她被迫退後的同時,隻見身後的人往前一步,擋在了她面前,接着便是手起刀落,呲啦一聲,利刃劃開衣料的聲音驟然響起。
随即響起的是重物撞在門上的聲音,陶雪樹抓着撕開的外衣,急促喘了幾下,一咬牙旋身躲開迎面一擊,他的動作其實不慢,但相較之下,對方還是更勝一籌,即便他躲開了,頸側也還是被劃開了一道血口子。
電光火石間,他沖出門外。
身後那人擡腳便追,陶螢倒吸一口涼氣,那人立刻頓住腳步,轉過身來,見陶螢用力捂着掌心,眉頭緊皺。
立馬察覺她是在忍痛。
血不斷擠開指縫流出來,留下一地猙獰的血迹,陶螢聲音很小,帶着沙啞:“你别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