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彧虎口上的傷沒有完全愈合。
白天的時候,大抵有旁的事情做能夠分心,還不察覺到疼痛,夜深人定以後,被軟鞭上倒刺勾出的傷口卻總是隐約傳來刺麻的痛覺。
不是很痛,但細微的疼痛,綿綿密密,也夠折磨的。
時彧翻來覆去也睡不着,呼吸聲漸重。
他難以遏制浮躁,從床頭坐起身,明月正多情地覆于疏窗,照出幾叢斑駁的木蘭樹影。
屋内靜谧無聲,一束蒼白的月光打在地上,少年摸索向床頭。
試圖找到貼身藏的金瘡藥,但翻遍衣衫,遍尋無果,一陣急躁後,他倏地回憶了起來。
他把那瓶金瘡藥留給沈栖鸢了。
沈氏的額頭被他砸傷,鼓了一個大包,也不知怎樣了。想到這裡,時彧冷靜了下來,緩緩仰躺回圈椅裡。
屋内沒有燃燈,除卻幽微的月光,再無照明之物。
空空蕩蕩的寝房裡,唯有立于櫻桃木牙雕梅花淩寒插屏前的銅壺滴漏,一絲絲水聲飄逸散出,充盈着耳膜。
除此之外,便是時彧能感受到的,他已經淩亂的氣息。
閉上眼,眼前滿是沈氏。
她吃飯、做女紅時的模樣,她替他上藥的模樣,她總是低着頭,但為了求他,在一片碎瓷間仰起的梨花素容。
那些模樣姿态,霎時都化作千萬鼓槌,将少年的心敲擊得铮铮作響。
風襲來庭前,滿樹木葉搖曳,與少年的心跳聲化為同頻。
時彧一夜未眠。
清早,時彧去了一趟京郊大營,巡視營地之後,已經到了晌午時節。
秦沣一如既往地打算留将軍下來用午膳,時彧卻說,“不了,我回府吃。”
秦沣詫異至極:“将軍,今天好不容易營地加餐,還準備了上好的鹿肉,是你最愛吃的。況且你昨天不是還說以後就留在營地用飯麼?”
昨是昨,今是今。今非昔比了。
時彧什麼也不解釋,把烏雲蓋雪牽在手裡,左腳勾住馬镫,輕松躍上馬背。
還沒等秦沣開口說第二句話,将軍便絕塵而去了。
他搔着後腦勺怪異地喃喃道:“家裡這是着火了呀。”
時彧家裡沒有着火。
但他心裡像是着了火。
也不知道沈氏額頭上的傷勢恢複得如何。
出于内疚,他無論如何今早應該去波月閣看她一眼的,但他卻極力想要證明些一些東西,離開得飛快。
自诩心如平湖,結果隻是在營地裡一上午無所事事,總身不由己地想到她,想到沈氏。
快馬趕回府邸,時彧懷抱目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便舉步生風地穿過了月洞門。
波月閣這畔沒甚麼人,廣平伯府本來下人就不多,伺候沈栖鸢的就隻兩人,畫晴和一個老嬷嬷。
老嬷嬷是伺候庖廚的,平時不怎麼現身。
畫晴這時則在屋裡頭打雜,隻留沈栖鸢一人在開滿茑蘿的庭園裡。
雪白的茑蘿松,盡态極妍地睡卧在濃葉裡,一簇簇,一叢叢,開得正含羞帶怯。
花香伴着熟悉的芙蕖體香襲來,暴露了沈栖鸢的存在。
時彧收住步伐,半邊身體藏匿于月洞門外,垂蔓糾葛,自門洞兩側如綠瀑般向少年肩頭墜落,拂了一身還滿。
沈栖鸢背身向他,并沒有察覺到少年的到來。
她剛剛在庭院中洗了自己的長發,用毛巾擦拭掉滿溢的水分後,沈栖鸢坐在院裡的藤椅上,将濕發撥向椅背之後,借日光與微風晾幹。
長安五月,天清氣朗,惠風和暢。
這個季節草薰風暖,寒熱得中,人即便隻着輕衫也不會感覺到涼意。
女子仰躺向後,鵝黃的陽光正垂下遊絲般的晴線,照着她一頭烏黑靓麗、軟如密雲般的秀發,及腰的鴉色長發朝藤椅背後垂落下,淋淋瀝瀝地滴着晶瑩的水珠。
她在園中,體态輕盈,閑适優雅地抱着琴譜,正用心鑽研琴技。
時彧定住視線看她,身體如木偶般僵着不動。
清風徐來,吹向藤椅上女子芰荷青的裙袂,絲綢輕衣,被軟風摺起一角。
藤椅晃蕩,女子衣襟拂開的一線露出雪白的胸衣,連同胸前那片未能完全掩和同色肌膚,似暖玉般,煥發出溫潤的光澤。
那光柔和,但刺了少年的眼睛。
時彧忽而感到唇腔無比幹燥,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少年凸出的喉結上下滾動着。
那抹光景,就在腦中揮之不去。
她仍未察覺有人到來,正手不釋卷地研習琴譜。
纖細且長的雙腿交疊着,衣裙漫随風卷,絲縧分拂兩邊青磚地面上也渾然不知。
呼吸間,女子的胸脯微微翕動起伏。
那片玉色,便随着呼吸,一點點變大,再一點點變小,交替往複。
直至沈栖鸢翻動書頁時,鎖骨上不經意滑落一绺墨玉般的青絲,覆蓋在了那塊暖玉上。
時彧終于震驚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經曆了怎樣一番無恥的想入非非後,少年兵荒馬亂,俊容上蓋住了一層薄紅的羞雲。
看到她現在已經幾乎無恙,能如此安适地在院中晾頭發,應該是額頭傷口無大礙了,時彧放了心,一刻不再駐足地飛回自己的亭松園。
整個過程沈栖鸢絲毫無覺,不知時彧來過,也不知他何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