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一股與其脆弱表象相矛盾的堅韌。
就連時彧,也為之側目。
僅僅在一個遲疑間,他忘記了上手。
又是一道雷鳴滾過,雲團間仿佛被撕開了一條口子,萬絲從雲端墜落。
雨落人間,一點,瞬間像是幻化作千萬點。
無數雨點,貫串作絲,順着風,向高低錯落的林間灑落。
才剛剛下起來,兩人的衣衫上已浸滿了雨水。
這雨太大,也不知要下到何時去,這種松軟的山路,隻要被雨水稍加浸泡便會泥濘難行,生出許多隐患,強行下山是不可取了,時彧隻有退而求其次。
他見這附近似有一處山洞,不由分說,拽了沈栖鸢纖弱的玉臂,閃身躲進了洞裡。
沈栖鸢還沒緩過神來,人已靠在了山洞側壁之上。
一番狂奔之後,呼吸未勻,女子的胸脯微微翕動起伏,抹胸長裙前刺繡青綠栀子錦紋被夜色塗抹了輪廓,看得不甚分明。
但擾擾發絲下隐藏的臉蛋,卻白皙得如珠似玉,于夜能視物的時彧而言,便如同散發着清潤柔和的光芒。
少年隻是看了一眼,喉結輕輕一聳,便強行轉過眸,不敢再看第二眼。
洞中有些幹草,可見這裡也許是庵堂中女尼下山時暫居之所,這些幹草沒有燒完,正有可用之處。
時彧低頭摸索向腰間,取出火石,将幹草引燃。
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山洞一瞬被照亮了許多。
火光帶來的暖意,貼向脊骨,驅散了冷風冷雨侵體的寒涼,暖和之後,沈栖鸢緩慢地回頭。
火舌輕躍,晃着少年鋒利而俊美的輪廓。
沈栖鸢不像時彧,她心裡沒有一絲雜念。
于是便也敢開口:“我們要在這裡待到何時去?”
時彧一指身旁的石墩,示意她就座。
已至如此境地,沈栖鸢隻能從權落座。
時彧道:“現在雨勢太大,山路寸步難行,沒等我們下山,隻怕便已淹沒于爛泥當中,何況黑夜當中,趕路更加不安全。不如等明早天亮之後,看雨勢再行動。”
這的确是目下最好的辦法,沈栖鸢沒有異議。
但她對時彧強行掠她下山來仍是不解:“你為何……”
為何前倨後恭,先前那般不願,聲色俱厲,如今卻要來接她下山。
時彧也心虛,但他強撐着,硬氣地道:“我之前說過了,會給你安排前程的。父親臨終前,别的都沒有交代,隻唯獨你,他希望我善待于你。倘若你真在這座山頭上出了家,我與父親都良心不安。”
但這無法解釋,他之前為何不這樣想。
沈栖鸢覺得,時彧似乎是向自己隐瞞了什麼。
而且恩公的遺言,她也想知曉全貌。
坐在石墩上,沈栖鸢側顔面對時彧,幽幽道:“伯爺可曾說,要如何安置我,如何,善待我呢。”
“……”
時彧想起了父親的音容,想起了他對自己的囑托,讓他娶了沈氏!
少年臉色激紅,仿佛一股熱浪拂到了耳邊上。
他不明白,父親的遺願為何是不顧兒子意願亂點鴛鴦譜,明明照顧沈氏,有很多種辦法。
他既羞愧于有負父親所托,又憤恨于父親亂牽紅線,咬牙呲了一聲。
幸有風雨大作,山洞中火光掩蓋,少年的種種異樣并不明顯。
時彧不答。
沈栖鸢有些失望,但她也沒繼續問下去。
也許時彧還沒有從父親死亡的悲痛當中走出來,她這樣問,是要揭人好不容易結了痂的傷口,是不道德的。
沈栖鸢不再問,因昨夜開始趕路,一直不曾合眼,身上确實疲憊。
她坐在石墩上,将身子靠向身後潮濕的山壁,閉上了眼眸。
暴雨如瀑,聲聲入耳。
它以天地為弦,奏出一支不知何時能盡的盛大琴曲。
林間似有萬馬奔騰,洪波湧起,在這片紛亂喧嚣當中,山洞裡猶如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獨享了這一隅靜谧。
沈栖鸢阖着眼目,本以為時彧也不會再答了。
少年雙手交握,堅硬的臂肉上浮出一條條隐約可見的青筋來,再經曆了一番激烈的掙紮與鬥争之後,時彧開了口。
“今後,你跟着我吧。”
雨聲中,時彧的聲音不大,更襯得猶如蚊蚋。
但沈栖鸢聽得清清楚楚。
她愕然地支起眼簾,看向身旁。
篝火的光焰一起一伏,于山壁前妖娆起舞,少年說完那句話,便似被燙了舌頭,亂糟糟地避開了她的打量。
同時,一陣雞皮疙瘩,直如雨後春筍般簌簌地往外冒。
他抱着兩臂,背影好整以暇。
其實内心早已掘地三尺,合棺掩埋,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