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真的認為生命是需要被珍重的嗎?那樣的人到底在哪裡啊。
有栖川龍之沒有起跑,沒有加速,隻是在電車進站的時候,平靜地離開排隊上車的隊列,徑直朝軌道走過去。
雙腳離地的那一刻,他合上眼睛,但本應該随之到來的失重感和痛楚都沒有如期而至,他反而感覺胸口的衣服被勒得很緊,一時之間讓他無法順暢呼吸。緊接着他睜開眼,看到身邊的男人和自己交錯着向前,代替自己墜落于軌道,而自己則是後仰着倒在了站台上。
周圍群衆的驚呼和尖叫聲、電車急刹時候與鐵軌摩擦導緻的尖銳聲響,突然全部都灌進自己的耳朵,有栖川瞪大雙眼,緊緊盯着天花闆,用幾秒鐘的時間思考剛剛發生了什麼。
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衣服,硬是把自己拉回了站台?
他翻身爬起來,旁邊想要來攙扶他的人吓得向後一退,他爬起來迷茫地看向軌道,發現電車已經開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那一瞬間他久違地感受到頭皮發麻,以為自己害死了一個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他跪在站台上,窒息感讓他想要幹脆以頭撞地而死,但就在那時,伴随着衆人的又一次驚呼,有栖川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揪着領子拽了起來。
“想死嗎你個混賬玩意兒!”
有栖川都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長相,在聽到這聲咒罵之後,左臉連帶着整個腦袋頓時就沒了知覺,揪着自己的領子的那隻手應該也松開了,他根本站不穩,隻覺得世界都在旋轉。旋轉着,旋轉着,他倒在了地上,左臉開始疼起來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那是對方給了自己一拳。
顯然隻有一拳不夠解恨,有栖川感覺對方應該是跪在了自己胸口上,讓他根本沒辦法深呼吸。或者說,對方有意讓他不能呼吸,逆光導緻有栖川仍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好歹能看到動作。
這一拳又一拳揮下來的果斷感,可真讓人感受不到這人剛剛居然把自己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更像是想要親手送自己一程。
不知道是誰幫忙把那個人拉開的,有栖川已經喪失思考能力了,他不是第一次被人用拳頭揍,但還是第一次被揍到半死不活,那種感覺很奇妙,伴随着眩暈感的疼痛喚醒了他身體本能的求生念頭。那天他是被救護車拉走的,醫療人員嘗試着扶他站起來,但雙腿根本不聽使喚。
腦子也是。
有栖川在救護車上疼得生不如死,一針止疼藥下去,他緩了一天一夜才勉強睜開眼,睜眼就看到警察在旁邊皺着眉看着他:“能說話了嗎,我們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他如實說明自己打算自殺,但好像跳下去的那一秒被人拽回來了,然後又被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頓,直覺告訴他救他的人和揍他的人是同一個。
“直覺很準,我們看了監控,事實也就是你說的那樣,他把你拽回來,然後又揍了你。他是你認識的人嗎?”
“說實話,我都沒看清他長什麼樣……”
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歎了口氣,“他的名字是最上航,你有印象嗎?”
最上……有栖川曾經多次接觸最上家族,那是住友财閥都不得不退讓半分的另一大财閥,所以有栖川被迫了解過那個家族中的要員,可名叫“航”的倒是沒有聽說過。
八成隻是碰巧姓最上吧,他想着,然後搖了搖頭。
“不管怎麼說,你自殺未遂造成早高峰電車全線遲延了十分鐘,為JR公司造成了一個多億的損失,如果你有個好點的律師的話,興許能讓你少賠償一些。至于最上航那邊,你隻要去道歉外加道謝,就可以了。”
有栖川覺得人生就像是一部黑色幽默巨作,想死卻被人救了,救自己的人又順手打了自己一通來解氣,醒過來之後自己不光要承擔醫藥費,還要背負起上億的債務。
這次是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小兄弟,我作為警察,有必要對你進行思想教育,可是我懶得說那些官方的話,什麼你要愛自己的生命,不要給别人添麻煩之類的,老生常談了,沒有意思。”其中一個警察恐怕是因為看自己過于茫然,開始了長篇大論,“我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選擇自我了斷,但那些還在努力活着的人,你想要連同他們生存的權利都一并剝奪了嗎。”
“……我,沒有。”
“你想過沒有,就那十分鐘而已,可能是一個叫不起出租車的病人去醫院治療的寶貴時間,可能是一個前天晚上努力準備到深夜結果今天起晚了、就要遲到的準備去面試的年輕人最後的掙紮時間,可能是一個正要去參加關乎于幾十個億的項目的重要會議的人的時間。”
“……”
“你沒想過吧,你已經不在乎了,”那個警察歎了口氣,“但是活着的人在乎,但是救你的人他在乎,所以他阻止了你。”
有栖川一直在思考警察的那番話,隐約覺得警察是在指摘自己的自私,他想了很久很久,覺得自己确實自私,但是說到底,在沒有餘力去關心自己以外的人或事的時候,自私難道是罪嗎?
當初就不該卧軌,應該跳樓的。
有栖川這一次所感受到的人生的沉重,并非來源于奴隸家族的枷鎖,也不是來源于絕症的詛咒,更不是對他的存在的诋毀和唾罵,這一次,他是真的被上億的賠款和救了他的人的道德感壓住了。他第一次嘗試着思考自己的人生以外的事情,然後做出一個影響他一生的決定:
他要去見一見那個救他又揍他的瘋子。
于是當他臉上的傷恢複到眼睛可以完全睜開、臉也不再腫脹之後,有栖川詢問警察,關于自己能不能見到那個人的問題。
“他就跟你在同一家醫院。”警察跟他說,那天為了救他,那個人反而因為反作用力而摔下鐵軌,盡管是千鈞一發之時爬了上來,但還是摔斷了腿。
創傷性骨折,手術後需要在醫院觀察一個星期,有栖川站在病房前,開始思考自己恐怕又要多背負一份醫藥費。
不過對方住的這間病房看起來似乎……有栖川從來到那一層的時候就開始思考了,不會就這麼巧、對方還真的是最上家族的人吧。
正想着,病房的門被人從内拉開,有栖川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看到那人一邊扭過頭對屋裡的人說“我晚上再來”,一邊向外邁着步子。
當走出來的人将頭正過來的那一刻,有栖川更加迷茫了,面前的人是東京大學的名譽教授、橘大當家的獨生子、青山集團将來衆望所歸的繼承人——橘泉也。
橘教授?
救了自己的人居然還跟橘教授也有關系?
沒聽說最上家族和橘家有什麼很深的交情啊。
有栖川愣神地站在原地和橘泉也對視了一陣,直到對方開口問:“你是?”
“失禮了,我是有栖川龍之,”有栖川趕忙回過神,“前日受最上先生所救,特此前來道謝。”
“啊,你就是黑川說的那個、被阿航揍得鼻青臉腫的自殺未遂的小兄弟。”泉也似笑非笑地拍了拍龍之的肩膀,“說什麼道謝的,你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感激之情吧。”
還真是名不虛傳的不好對付。要是以前的自己,在面對泉也的時候,大概會把畢恭畢敬的技能拉滿吧。但是當時的有栖川已經不在乎那些了,所以他沒有笑,沒有用他二十餘年的社交功底和泉也打什麼太極,隻是木讷地說了句:“道謝是基本的禮貌,但想要道歉的心情不假。”
泉也合上身後的門,厲聲說道:“不,你既不打算來道謝、也不打算來道歉,你其實隻是想要抱怨吧。既然選擇自殺,那麼意味着曾經的你并不幸福,可這道門裡的人卻沒能讓你解脫,甚至把你拉入了比曾經更為痛苦的地獄。”
“……”有栖川以為事到如今不會再有誰能夠說出讓自己感到自卑和憤怒的話了,沒想到天外有天,看來面前這人一長串的頭銜也不隻是說來聽聽。
在橘泉也面前,有栖川龍之感覺到自己就隻是一個醜角。
再加上泉也出衆的外表,對比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簡直就是現實主義舞台劇。
“也許你說得對,我大概是想要抱怨吧。”有栖川應付着,哪怕其實他根本沒有想過抱怨的事,他無力到連抱怨這個選擇都忘了,覺得那些都是沒意義的事情。來這裡,可能真的就是警察對自己提出了要求,那麼他就下意識遵守了。
泉也或許看出了有栖川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逐漸收起不滿的語氣:“雖然不知道你之前經曆了什麼,但那些經曆想必已經把你逼得無路可走了吧,對于經曆過那些的你,我感到很抱歉。”
有栖川開始覺得思維跟不上了,為什麼這人要優秀到這種地步呢,為什麼自己什麼都沒有說,對方就是一副看懂了自己把并且試圖安慰自己的樣子呢。“不必,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嗎,生活艱難的人必定是因為自身過于弱小,我隻是個弱小的人罷了,沒有能力抗衡什麼,不值得您這樣尊貴的人來感到抱歉。”
“聽你這話的感覺,你認識我?”泉也看了看時間,“這麼說,你姓有栖川也不是個巧合了。莫非是輔佐住友集團橫川家族的那個有栖川?”
“談不上輔佐,”有栖川微微低下頭,“但能在這種場合遇到橘教授,和最上家的人,的确是說不上來好壞的巧合。”
泉也語氣又變了一些,有栖川聽不出是好是壞,“原來如此,有件事先提前和你打過招呼比較好,阿航他不是最上家的人。”
有栖川一愣。
“呵,他甚至都不是個日本人,”泉也笑了一聲,随後語氣柔和了不少,“他叫張航,是中國人。”
“……”有栖川啞口無言,他感覺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那天早上他為了一個對他、對他的團隊而言都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場會議,特意選擇最穩妥的交通方式,甚至提早了一個小時出門,”泉也攥了攥拳,又慢慢松開,似乎比當事人更加難以接受那樣,“但他選擇了救你,于是那個足夠改變世界的項目就這樣和他擦肩而過了。”
這句話泉也說得很輕,但恐怕正是因為這種語氣,反而讓有栖川感覺五雷轟頂。
“雖說一條人命是無價的,但有形無形之間也會被标注了價格,”泉也走前,輕聲在有栖川耳邊念叨,“你的這條連你自己都不打算要的命,在他看來超過了幾十個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