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那天晚上是徒步朝回家的方向走的,酒确實喝得不多,但是頭暈得厲害。
深夜的北京在曾經其實根本吸引不到商陸,褪去了繁華與嘈雜之後,這裡更多的是曆史的沉澱感,小時候的商陸讀不懂空氣中的曆史氣息,索性也就不去品味了。但是今天,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張航的背影,想起那人用時整晚來講述的故事,突然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心境。
三言兩語都說不盡的過去,被那人三言兩語就帶了過去,鋪天蓋地的悲痛感把商陸折磨得措手不及。
兩個人沿着長安街朝廣場方向走着,逐漸人就多了起來,商陸聽到熱鬧的聲音之後下意識地看了眼手表,發現已經是淩晨兩點。
“是熬夜看升旗的人吧。”張航擡手指着廣場上那些席地而坐的男女老少們。
光是從面容和着裝上來看,商陸就能分辨出那些人來自全國各地,也許是處于愛國情懷,也許是為了不留遺憾,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相聚于此。
“距離升旗儀式還有三四個小時。”張航回過頭問,“熬夜搶個前排麼?”
商陸掏出手機看了眼薤白給他發的“什麼時候回家”的消息,有點猶豫,但一想到自己居然猶豫了,就證明這是第一次有一件事和薤白同等重要。
“叫他來呗。”張航一眼看穿了商陸的心事。
商陸點點頭,給薤白發了一條消息,說在廣場等他。
升旗儀式在太陽初升時刻開始,在通過廣場前的安檢處時,商陸看到守在那裡的警察朝張航打了聲招呼,他快走了兩步跟上去問:“在北京是不是就沒你不認識的警察?”
“沒有那麼誇張,隻是我經常來看升旗,就跟值班的這些人都混熟了。”
商陸心說自己在北京也讀書多年,來看升旗的次數屈指可數,無論邀請誰都會遭到拒絕,要不然就是懶得排隊,要不然就是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那你平時跟誰來啊?”
“自己。”張航平淡地回了句,随後指着某個方向,“去那邊吧,視野好。”
兩個人選了個距離長安街很近的位置,大概是因為距離升旗台不算很近,所以周圍人不多。張航雙手搭在圍欄上,望着街對面紅牆金瓦的前門。
靜谧的夜色中,那建築仿佛曆史的守護者,在仿佛無盡的黑夜裡見證時間,等待曙光的到來。
商陸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盯着眼前的建築,從前來到這裡時内心隻有澎湃,此刻卻多了敬畏和感慨。這國家的風風雨雨,造就了多少人,成就了多少人,守護了多少人,又毀滅了多少人呢。
“商陸,你認為,人活着究竟有什麼意義。”許久過後,張航突然開口問。
上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商陸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的終極意義,但是現在他看着視野範圍内的建築和群衆,第一次重新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依舊還是薤白本身,他相信堅貞不渝、愈演愈烈的熱愛,所以隻要薤白快樂,那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充滿意義的。
但自己并不代表所有人,那麼,對于所有人來說,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呢?
如果是為了愛情,那些此生找不到摯愛的人,難道就白活一世了?按照這個結論來說,自己是不是就要去否定很多人的一生,甚至幹脆蔑視了很多人的成就。
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固然是偉大的,但一定存在和愛情同樣偉大的東西。那可以是一種抱負,也可以是一種信仰,哪怕隻是一生自由、思想與身體無拘無束。
活着的意義,就是去尋找這些偉大的事情……嗎?
夏季的末尾,風終于不再是隻會煽動悶熱的氣氛,從東方忽而襲來的那陣微風中帶着些許涼意,吹得商陸清清爽爽。
“有沒有一種可能,人活着其實沒什麼意義,所以人們才會總是去尋找一個意義。”商陸把欄杆拍響,沒有看張航的表情。
因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同。
不過他倒是聽到了張航的笑聲,很輕,仿佛帶着一絲欣慰。
“沒有意義,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認為人活着沒有意義。”張航稍微歪頭,“但這也不代表我們就不可以去熱愛我們所熱愛的,也不代表我們不能好好的活下去。十多年前張弦他們選擇自我了斷的時候,我很不理解,但是如今我可能有點兒懂了。他們是為了他們熱愛的一切而選擇死亡,對他們所愛的一切而言,他們的死是有意義的。”
既然活着也無法改變這世界的一絲一毫,那麼就用死亡來震撼那些懵懂的人們吧。
商陸這時才忍不住轉過視線看向張航。
“至少我是這樣理解他們的死亡的。”張航的臉上帶着一抹笑意,溫柔中又帶着嚴肅,好像背負着一種厚重的責任與使命感,又好像将那份比山重比海深的任務當作輕盈的羽翼,“下一個問題,你覺得改變現狀最需要的是什麼?”
商陸想到了财富與權力,但這種顯而易見的答案恐怕并不是張航心中的正解,也絕非對方向自己提問的目的:“信念?”
“信念确實重要,但你用反問的語氣回答,意思就是你也不确定。其實不用想得太複雜,革命需要的不是财富也不是權力,是絕對的、壓倒性的力量。”張航直起腰,同商陸對視着,“當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政體能夠制裁你,也不敢招惹你的時候,那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心懷不軌的人可以再帶來腥風血雨,胸懷正義的,就是創建烏托邦,多麼簡單的道理。”
道理确實簡單,但商陸縱觀曆史,都不認為能有幾人可以得到所謂的壓倒性的力量,不過他沒有潑冷水,而是換了個角度思考了一下。
從宇宙大爆炸,到人類文明成立,這個過程中有誰真的料想到了未來的發展呢。就連幾十年前的人對幾十年後的生活的幻想都沒有完全猜中,人類的想象力說是無限,但其實也是被禁锢在了所見所聞當中,充其量隻能是衍生出一些合理或者不合理的推測罷了。那麼極有可能,壓倒性的力量是有可能誕生的,隻是暫時沒有誰研究出來而已。
“1945年,廣島長崎的兩枚原子彈引爆,使得二戰迅速向結束邁進,無論是從當初的推測,還是從後來的結果來看,核武器都是對二戰的結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所以那個時候,核武器就是決勝的力量,也是後來各國都不惜耗盡人力财力想要得到的力量。從這個角度出發,那麼我們再想想最高的執政人他們的實權是以什麼為基礎?”
“軍權。”商陸下意識答了上來。
張航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如今說是和平時代,但世界依舊動蕩,戰争除了每四年奧運會那幾天,就從來沒有消停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明白,手中沒有火藥的話,那麼就算心中有正義,也無能為力。所以大家拿大量的錢去研發武器,用權力去儲備軍力,隻有這樣才能将政局□□。這麼一想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隻要有那個決勝之力,那麼即便所有人都将你視作眼中釘,也一定會敬你三分,因為畏懼。”
這話聽起來簡直像是張航用生活得出的最高心得,商陸都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一下面前這位一心想要做個好人、卻屢屢遭人誤會的倒黴分子。“所以你成立了CBL。”
“對,CBL就是種子,我用幾年的時間埋下它、養育它,直到現在,它的根已經伸向各國,根基已經很穩了。我的理想,已經讓我司研發的人工智能C君完全學習了,人有人心有人性,善變得很,但人工智能不會,人工智能會永遠記住這個理想,保證CBL永遠不會違背初衷。”張航說着,表情中多了點無奈,“但C君……如果給它拟人化的話,它現在還是個孩子,能做到的事情很少,算力也還有待提升。想要完善它的話,還需要一段時間。所以指望着它來幫我管理工程,還是有點兒強人所難了。”
“但你不是有王曜華嗎。”
“王曜華确實正在培養C君,光是這件事就已經夠他忙活,除了C君之外,我目前還在管着一個相當重要的工程。”張航用試探的眼神觀察着商陸。
商陸突然笑着說道:“想要讓我信任你,就是為了把工程委托給我?”
“實不相瞞,那是一個……違法的工程。”張航壓低音量,“開發區的那個工廠你有印象麼。”
“有印象,聽說你是打算把那裡當作CBL的研發基地。”
“對,地表上确實是普通的研發基地,現在賺錢的行業我們都涉足了一下,電子産品、汽車、醫療器械什麼的。”
“所以地表下……”商陸回憶起曾經王曜華跟他透露的事情,“是以威爾遜博士設計的模型為基礎的大型強子碰撞機?”
張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粒子加速器也不算是違法吧,還是說,其實地方沒有批準你去建那種東西?”
張航露出滿意的笑容。
“卧槽,兄弟,你這真的是在玩兒命啊。話說這個東西,你申請都沒批下來,要怎麼動工?”
“申請交上去了,耗材也集得差不多了,那個工程在我回到中國的那一天就開始了,畢竟時間不等人,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等到批準。”張航臉上的笑容變得難以捉摸起來,“搭建這個東西吧,需要非常專業的工程師和物理學家,這種人才在中國即便是有,也不會太多,而且大家都沒有實踐過,遇到問題的話會很危險。所以我偷偷從國外搞來了一批工程師,美國俄國德國瑞士什麼的。”
“你公司不是挺多外籍員工嗎,這正常啊。”
“當然了,像是正常招聘上來的确實沒什麼,但有些是不能招聘來的。”張航笑呵呵地說,“像是什麼國際通緝犯啊什麼的……”
“……”商陸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哈哈哈你不用這麼嚴肅,我有辦法給他們搞進來,肯定也有辦法給他們搞回去。”
“那還能有什麼問題,雖然沒有被批準,但隻要不暴露不就可以了嗎。”商陸心說這個張航還真是不擇手段,雖然某種程度上來說自己也不能說人家什麼。
“問題就在這兒了,這個項目裡面有個内鬼,專門給中央通風報信。我也是最近才查出來是誰,他八成也發現事情暴露,所以沒有意外的話,中央已經在私下裡成立專案小組來調查了。”張航歎了口氣,“專案小組的動作很快,大概用不了多久,他們掌握足夠的證據之後就會申請逮捕令和搜查令,我應該逃不過去。”
雖然張航的表情還是挺輕松,但這個事态的發展速度已經超越商陸的想象了,他有點兒着急地問:“那你還在這兒悠閑個什麼呢,去國外啊!”
“我試過了,前幾天送泉也回日本的時候,其實我買了機票,打算一塊兒過去。結果在海關被攔下了,在屋子裡被國安的人反反複複地審,最後随便給了個理由就拒絕我出境。”張航嘻嘻哈哈地鼓了鼓掌,“不得不說他們現在真想要對付我的話倒是挺有一手,現在審計已經在徹查CBL的财務情況了,發現開發區的碰撞機這事兒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過早或晚其實會有很大不同,哪怕晚一天,對我都是有利的。中央各個部門我也都是有些熟人在,他們在幫我拖延,不然我早就在前幾天海關那裡被逮捕了。”
商陸眉頭緊鎖:“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盡管說。”
張航倍感欣慰地點了點頭:“第一件事就是我剛剛和你講的那個工程項目,絕對不能停下來,也絕對不能被發現。你知道錦屏地下實驗室麼?”
“當然……”地下兩千四百米,當今世上最深的物理實驗室就在中國四川,用于研究暗物質,商陸意識到張航這是在暗示這個實驗室是在地下深處,但他沉思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歪頭,“但強子對撞機需要這麼嚴格的标準嗎?日内瓦的對撞機也就是在一百來米的地下室。”
“因為用到的模型不同,從威爾遜的模型來看,必然是受到宇宙射線越小越好,但是這個地下室越深,工程就會越困難,所以折中了一下,我們在地下五百米的地方搞了幾層防輻射的裝置,下面兩百米深的空間就是對撞機所在的地方。至于上方,有很多層物理實驗室,算是個障眼法。通往加速器的路雖然隻有一條,但是國安的技術員也不是吃素的,隻要他們往死裡查,就會發現那個地方。好了,現在我要說我的請求,我希望你能結合你們研究室所有人的力量,給實驗室的系統上一道無人可解的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