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沒想到張航會如此坦然地說出往事,他回憶起之前張航對他解釋“你之所以看到我眼熟、純粹是因為我是大衆臉”那回事了。“如果鄭局對你不是關懷的話,那是什麼呢?”
張航雙手插進口袋,用力聳了一下肩膀,然後放松下來,擡頭望着霧蒙蒙的天空:“是畏懼。”
四周的蟬鳴聲戛然而止,商陸竟然被驚出一身冷汗。
“他們都很怕我,嗯,就隻是這樣而已。”張航的語氣中都透露着無奈,“我也不能說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怕我,可能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更難過了。”
“為什麼?”商陸咽了咽口水,“他們為什麼會怕你?”
張航搖了搖頭,四處望了一圈:“晚上有空麼,跟我喝一杯?”
商陸毫不遲疑地答應,并且約了時間和地點,之後整個下午無論幹什麼都沉不下心,以至于從公司離開時,常山叫住了他。
“慌慌張張幹什麼去,過來。”常山招呼了一聲。
商陸看了眼時間,反過來問常山:“常總有急事嗎?”
“嘿我說你小子,跟我熟了就開始不聽話了是吧,叫你過來就過來。”常山走過去拍了一下商陸後腦勺,“看你下午開會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什麼事兒了?”
“哦,在想論文的事,不好意思,但是下午的會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内容。”商陸跟着常山走進小會議室。
“聽說你那個甄教授,最近在憋大招啊。”常山沒有坐下,大概是看出商陸趕時間,“都傳到我家老爺子耳朵裡去了,說市級領導天天把甄教授誇得像是天上神仙。”
“不用誇也是神仙。”商陸笑了一聲。
“你知道他具體在研究什麼嗎。”
商陸謹慎地看着常山:“我知道。”
常山意味深長地注視着商陸:“但你不會告訴我對吧。”
“常總什麼時候對科研感興趣了。”商陸笑着問,“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說,但甄哥的論文還沒有正式發表。”
“好,你可以不告訴我,因為我确實對那玩意兒不感興趣。但是你要記住喽,任何人去試探你的時候,都不要告訴他,尤其是體制裡的高管。”常山的表情嚴肅起來,“你們學校的領導有點兒沉不住氣,過度招搖,又把薛家那邊兒的人吸引過去了。原來甄教授是不是做過薛石川親自指派的項目?一般一個大領導親自安排人做項目,就意味着大領導認定他是自己人了,這個自己人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該和大領導彙報,至少讓領導心裡有個數。但是甄教授明顯就沒彙報,薛石川從幾個市級領導口中聽到消息,最近心情應該很不好。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我們能不能保住甄教授就很難說了,但至少你可以當做不知情人。”
商陸心頭一緊,首先想到的不是危機感,而是剛剛他差點兒誤會了常山的好意:“謝謝常總,您真的是我第二個爸爸。”
“靠,你這說法就好像我跟你親爸有一腿似的,千萬别在問荊面前這麼喊我。”常山吓得直接去拍商陸的嘴。
“常總被趙總管得挺嚴啊。”商陸笑呵呵地調侃着。
“你可是别提了,現在我多看一眼我那個女秘書,晚上睡覺都會沒有被子蓋,麻煩死了那個人簡直是。”常山話雖這麼說,臉上卻洋溢着滿足感,讓人搞不懂他到底是抱怨還是炫耀。
商陸臉上的笑意也變得溫柔:“那常總最近考公準備得怎麼樣了?”
“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那些邏輯題我特麼壓根兒看不懂,想揪住你問幾道題呢。”常山抓耳撓腮的樣子讓商陸覺得這人沒在說謊,“早就不是讀書備考的年紀了,現在背個東西都可要命,那些題我要是一天寫不夠一禮拜的量,晚上他也不讓我睡床。”
商陸發現常山分明就是樂在其中:“感覺你們這是在玩兒一種很新的play啊。”
“少廢話,你快說你哪天有空,天天簡直就是個大忙人啊根本逮不到你人。”
“我下周會有兩天請假去參加校慶,所以事情都擠在這禮拜了。抱歉,下周可以嗎?”商陸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日程。
“那你今天晚上是去幹什麼?”常山看似随口一問。
商陸直對着常山的雙眼,決定說出實情:“跟張航約好了去吃頓飯。”
常山沒有表現得很吃驚,而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其實自從我們上次一起去爬山,上面的人就已經開始研究新的局面是怎麼回事兒了,大家在思考的時候,考慮的最多的就是張航到底站那一邊兒。說真的自從上次咱一塊兒去爬山之後,我就越來越摸不透張航這個人,現在他給人的印象還真是跟小時候不太一樣,問荊說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後來我仔細想了想,那你說,我們這群人裡,有誰真的認識張航呢?大家都是在大的聚餐上認識,看起來張航又深受大人的喜歡,所以我們會覺得他是個早熟的小孩兒,也就和他疏遠了。”
商陸發現今天自己還真是沒機會開口說話,很多時候他都是無言以對。
可能是因為商陸沒什麼反應,常山将感慨換作提問:“陸兒,在你看來,張航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商陸想起中午那時張航昂頭望天的樣子,答案也就脫口而出:“是個很寂寞的人吧。”
常山沒有攔商陸太久,所以商陸還是準時赴約了。在那頓晚飯之前,商陸回憶起很多人對張航的很多評價,早熟、聰明但有反社會人格,幼時險些被親生父母抛棄,被警察認作幹兒子之後又奪走了那警察家裡親生兒子的所有親情,但他卻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顧,與前妻離婚後很快又找到下一任妻子。
這些抽象的概念混雜着具體的事情,讓張航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如果不去接觸他,那麼多半會覺得這會是個很難接觸的人。但真的接觸了,又覺得那其實并不是什麼唯我獨尊的天之驕子。
商陸實在好奇,他不想再從别人口中聽到張航如何如何,他想要親自去判斷。
兩個人約在一家連招牌都沒有的酒吧裡,在商陸走進去之前都以為自己找錯了地址,推開地下室的門之後,裡面幽暗但充斥着煙熏味的環境讓他愣了一下,緊接着就看到吧台盡頭的張航正獨自坐在那裡喝着一杯威士忌。
調酒師站在吧台前為其他散座的客人調酒,看到商陸進來時,隻是禮貌地笑了笑,靠近問了句:“想喝什麼直接告訴我。”
由于狹小的酒吧裡播放着音量很足的藍調,所以商陸需要靠得很近才能聽清調酒師說的話,然後再靠近回答:“威士忌就可以了,謝謝。”
點過酒水之後,商陸走去吧台盡頭,坐在張航旁邊,看着對方擺弄着餐巾紙的樣子:“抱歉,你等很久了?”
張航搖了搖頭:“是我想提前來喝兩杯。”
“話說回來你的身體……喝這麼多酒真的沒事兒?”
張航轉過頭看向商陸,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溫柔:“沒事兒,我現在已經有私人醫生了,得到他的允許才來喝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和你愛人,還真是挺像。”
“什麼意思?哪裡像啊,他可比我溫柔多了。”
“就是那種很天然的善良,很像。”張航輕輕點了下頭,“今晚你不回家吃飯,他會不開心麼?”
“當然不會,我家薤白才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話雖這麼說,但其實商陸在跟薤白說晚上要來跟張航喝酒時,薤白确實在一瞬間表露出失落感,商陸為那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失落感而感到非常幸福,所以向薤白承諾一定不會喝多。
他今晚就打算靠一杯威士忌來跟張航聊個通透。
“是麼,但其實小心眼兒一點也挺好的吧。”張航端起酒杯朝商陸比劃了一下。
商陸也立刻舉杯和對方的輕輕一碰,随後就見張航一口氣喝光了半杯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