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們就牽着手,但是你要用手帕好好擦一下臉啊,”商陸歎了口氣,“我看着心疼。”
薤白這才老老實實地拿起手帕來擦幹淨了臉,但即便擦幹淨似乎也沒什麼用,眼淚還是會冒出來。
“看來我之前跟你說的那篇論文,可能還真是挺魔性,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個量子調控。”
“嗯。”薤白的鼻音很重。
“其實我在研究室琢磨這些的時候雖然覺得吃力,但總以為自己不至于到精神出問題的地步來着,也不知道那些科學家平時都是怎麼放松精神的。”商陸小聲抱怨。
泉也在薤白身後回應着商陸:“我們學校會有專門的心理健康咨詢室,那裡的咨詢師天天研究着怎麼讓理學博士們脫離學術。前陣子他們舉辦了一場馬拉松接力,讓一群從來不運動的博士去參加,馬拉松剛進行半程就有兩個被救護車拉走了,荒誕又幽默。不過,數學物理的理學博士經常會出現精神問題,抑郁的、卧軌的、殺人的、投毒的,全都不是新鮮事了。”
“是吧,我以為這種事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來着,你是不知道我的博導,那就是個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校方覺得他有暴力傾向,一個禮拜找他談話的次數基本上是三次起步。我尋思着,跟我博導比起來,我應該是個挺正常的人。”
“和不正常的人呆久了難免會受影響,也許是一些很細節的小事,你的内心深處一直在意着他對你學術論文的某個指摘,然後你在意着、在意着,終于還是崩潰了。”
“啧,這感覺不符合我的人設啊。”商陸是真不覺得自己有崩潰過,雖然甄遠峰對他是很嚴格,但他一直以為那是自己承受範圍之内。但是覺得不覺得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壓力已經讓自己動不動就頭疼到失去意識,總該是要向疾病低頭,然後慢慢調整自己。
“哈,你還給自己準備了人設這種東西嗎。沒有那個必要,我見過一輩子性情溫和、本本分分的人突然上街無差别殺人,也見過成天到晚喊着全人類都該死、暴躁得出門要踹翻了路邊自行車的人在看到有孩子險些被車撞的時候沖過去救人。所以我認為人不需要将行為局限在自己的性格上,不需要按照自己的性格來規定自己應該這樣還是應該那樣。”泉也與其是在勸慰,不如說是在闡述一個觀點。
商陸其實沒有想象過橘泉也會是怎麼樣的人,但是聽到對方的觀點之後,就明白了人家的确是有涵養,而且會帶給人離奇的安心感。
“你往日裡有多麼健康、多麼堅強,和你現在有多麼疲憊、多麼脆弱,根本不沖突。人是可以堅強又脆弱的,這兩個詞彙用在人身上就不再是反義詞。”泉也說完,伸手輕輕拍了拍薤白的頭,“所以我們隻好争取把注意力放在當下,而不是過多想着曾經怎麼樣,也不該過多擔心未來會怎麼樣。”
“……謝謝泉也教授。”商陸明白這是泉也正在安慰薤白。
泉也搖了搖頭:“今晚我會留在醫院附近,已經和醫生說了有情況就聯系我,所以我也不多打擾了。你們稍微調整下心情,早點休息。”
泉也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很快病房裡又恢複了沉寂。
商陸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但他一動,薤白就會按住他肩膀。
總是這樣一句話不說就會把氣氛搞得越來越沉重,商陸思來想去,說了句:“你要是非得跪在地上,那好歹也用枕頭墊着,不然膝蓋多疼啊。”
薤白趴在商陸的手背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念叨:“腿麻了……”
“哈哈,那你讓我起來,我抱你上來躺會兒。”
薤白搖着頭:“别說笑話了,現在不是那個氣氛。”
“我……我說得還挺認真來着。”
“頭還疼嗎?”
“不疼了,這次是真不疼了,止疼藥是個偉大的發明。”
“感謝那些化學家們。”薤白好像稍微緩過來了些,但是眼睛徹底哭腫了,雙眼皮又厚又重,眼睛也通紅,看着可愛又可憐。
商陸看得有些入神,很快意識到,如果自己沒有及時得救,那麼就是真的再也看不到薤白的樣子了。這種感覺讓他毛骨悚然,并對生命肅然起敬。“寶貝兒……”
“嗯。”
“你能……抱抱我嗎?”
薤白終于不再跪着,雙臂撐着床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又俯下身抱住商陸的肩膀。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繼續交流什麼,兩個人蜷縮在窄小的病床上,互相依偎着尋找睡意,但是誰都睡不安穩。就那樣精神恍惚地熬過漫長黑夜,等到陽光再次照進病房的時候,薤白第一個清醒過來。他醒過來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居然睡着了,吓得他心髒又是砰砰亂跳,慌慌張張地看向商陸的心率和血壓監視,發現一切都還是正常值。懷裡的商陸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兩個人對視的時候,互相都放下心來。
“早。”商陸打着哈欠說。
“你怎麼樣,頭又疼了嗎?”半夜護士來撤掉了輸液袋子,止疼藥的效果會持續多久他們也不清楚,所以薤白緊張地問着。
“沒有,”商陸眨巴着眼睛仔細感受了一下,“還真沒有,昨天那種沉重的感覺也沒有了。”
“那就好,那就太好了,”薤白爬起來沒有目的性地摸了摸商陸的身體,“身上呢?胸悶之類的也沒有嗎?”
“沒有啊,感覺……感覺昨天好像是做夢一樣。”商陸接二連三打着哈欠,坐起來之後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笑了一聲,“昨兒夜裡我都不敢睡來着,就怕睡着了又醒不過來,結果還是睡着了。”
“我也是,夜裡護士來的時候我還有印象,後來就斷片了。”薤白幫商陸捏着肩膀,“抱歉,不該跟你擠一張床。”
“嗐,你不躺我旁邊,我肯定真的睡不着了。”商陸的大腦漸漸清醒,察覺到昨天那種記憶混亂的感覺也消失了,他能清楚地回憶起昨天上午在自己昏倒之前所發生的事情,包括給薤白拍照:“對了,那台相機呢?”
“什麼相機?”
“就是我昨天給你拍照的相機,那台微單,我記得我當時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然後相機就掉地上了,沒摔壞吧?”商陸急着問。
“啊……我都忘了,相機應該是掉河裡了吧,我好像聽到了什麼東西掉水裡的聲音。”薤白說得不痛不癢。
但商陸可難過壞了:“掉河裡了!?那你昨天上午拍的那些視頻怎麼辦?”
“那又不重要,”薤白摸着商陸的頭,“什麼都沒有你重要。”
“但是那張照片也……”商陸嘟囔着低下頭,“好不容易拍到的。”
“你……你能想起來昨天發生的事情了?”薤白這才意識到商陸的大腦就像是重啟過了一樣,又變得好用了起來。
“嗯?嗯,是啊。”商陸抓了抓自己的頭,“我昨天好像都沒辦法用力去想跟時間有關的一切記憶,一想就頭疼。”
“現在呢?”
“現在沒事了,現在我甚至能想起來我昨天在昏迷之前是什麼症狀。”
“是什麼症狀?”
“就是突然感覺視野扭曲,然後腦袋像是被擠爆了疼到想要爆炸,也控制不了身體,慢慢的什麼也看不到、聞不到,最後什麼也聽不到。不過那個時候我好像感受到了很離奇的事情。”
“很離奇的事情?”
“嗯,就是我昨天跟醫生說的,我突然記起有人喊我商博,跟我在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研究室裡讨論核聚變,最後還讓我快跑之類的……感覺好像是發生了什麼很緊急的情況。”商陸再去回想那段記憶的時候,頭也不會再疼,并且場景也變得清晰了不少,“這就讓我感覺我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之類的。”
“好端端的怎麼會精神分裂呢!難道是你來度假之前甄教授又壓迫你什麼了?他是不是要求你繼續去想論文方面的事?商陸,我知道我這話顯得很自私,但如果說你做的那個研究,那個量子控制什麼的,如果它會讓你這麼痛苦,那就不要做了!不要做了,再有意義也不要做了,哪怕這個研究能拯救世界也不要做了。為什麼拯救世界就非得犧牲了你,我不接受,我隻要你好好的!”薤白說着說着語氣就無法控制了,昨天哭啞的嗓子今天也沒有恢複,眼睛也還是又紅又腫,無論看上去還是聽上去,都比商陸還要慘多了。
商陸抱住歇斯底裡的薤白,拍着他的背:“嗯,嗯我知道了,我也同意,就算說要拯救世界,憑什麼讓我一個人倒黴。論文的事我會跟甄哥再商量,實在不行我就把這個論題交給别人研究,論文給我留第二作者也行。”
聽着商陸的聲音,薤白逐漸冷靜下來,他親了親商陸的肩膀,又蹭了蹭對方的脖子:“我們要不要提前回國啊,在這邊挂精神科的話我怕我什麼都聽不懂,那樣醫生對你說了什麼,我也都不知道。”
“嗯,我們查查機票,争取早點兒回國。”
“但還是要等你做完檢查,在這邊休息幾天,不然我怕你在路上又突然不舒服。”
“好,那我們就根據情況再判斷。”
“我的日語還是不行,N2就跟白考一樣,醫生叽裡哇啦說了一堆,我就隻能捕捉到‘ですます’,回去我要開始背醫療用語了。”
“哈哈,嗯,畢竟學無止境。”
“無所謂什麼學無止境,我隻想成為對你有用的人,至少在你生病的時候我可以照顧你,而不是就隻能跪在旁邊哭。”
“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如果昨天沒有你,我可能就涼在路邊兒了。”
“那隻是運氣好碰上了善良的阿姨和大叔。”
“也許是運氣問題,但我相信他們多少也是因為心疼你,才出手幫忙。還有,如果不是你的話,估計也沒人請得動泉也教授那個量級的人吧。”
“那跟我有什麼關系,純粹是我爸當初留下的桃花債……”
“多少有點兒關系吧。”
“有點兒關系,但不多。”
“總而言之,不要說自己隻會哭這種話,别這麼說。”商陸用力嗅着薤白頭發裡的味道,終于覺得自己是真的活過來了。
“……嗯。”薤白也在用力聞着商陸的脖子,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安心下來。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聽,但我還是想跟你說聲抱歉,”商陸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說出口,“抱歉,這次把你吓壞了吧。”
“吓壞了,”薤白摟緊商陸的腰,“但你應該才是最害怕的,所以應該是我來問你,這次吓壞了吧,突然就動不了,突然就頭疼,疼到失去意識,這得是什麼感受啊,我想都不敢想。”
“哈哈,是啊,是真的差點兒就給自己吓死了。”商陸說完,竟然覺得松了口氣,好像昨天的事情已經徹底翻頁了似的。
“你還笑得出來!”薤白輕輕捶着商陸的腰。
“那當然笑得出來,這不是沒死成嘛,聽說有句俗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等着我今後的人生可以享福呢。”
“麻煩你把你的樂觀分我一點兒可以嗎。”
“所謂的樂觀啊,其實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昨天泉也教授不是說了嗎,我們要争取把注意力放在當下。當下我就覺得很好,我還能抱着你,你還能抱着我。”
薤白也忍不住笑了一聲:“活學活用你倒是很行。”
“那必須,經曆昨天之後我甚至覺得我的腦子比以前還要更靈活了。”
“你就胡扯吧。”薤白親了下商陸的脖子,之後一路向上,喉結、下巴、臉頰、嘴角全都親了個遍,然後近距離注視着商陸,“我昨天還以為……還以為我今後再也親不到你了。”
這句話對商陸而言簡直是暴擊,他閉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氣,和薤白頭碰着頭:“說來可能有點兒離奇,我昨天和你接吻的時候好像也有類似的感覺,就覺得我好像……失而複得了一樣。”
“失而複得的是我吧。”
“說真的,如果我真的死了,對我而言也相當于失去了你,如果我們的意識不在同一個維度、不在同一個時空,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别說那個字,不吉利!假的,都是假的,沒有那種如果。”
“哈哈,嗯,好,沒有那種如果。”
他們再次吻到一起,這一次誰都沒有再想任何心事,隻是全心全意地沉醉在這一吻當中。
病房外看到這一幕的橘泉也心裡有很多想要吐槽的話,但出于禮貌和對這多災多難的小情侶的同情,他這次也沒有進去打斷,而是站在門外默默守候,對着空氣念叨:“昨日重現啊這簡直,也不知道今天又要親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