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辰脫了外袍随手搭在進門邊的竹木屏風上,坐到床邊脫了鞋子,便合衣睡下。
雲畫見他确實累了,便放了床外側庭蕪綠的帳子,撥弄好屋裡的銀炭爐,半掩房門,悄聲退了出去。
裴元辰屋裡床前有一扇窗,書桌前也有一扇,隻是兩面風景卻不一樣。
床前那扇外是密密叢竹,從綠影斜疏間可窺見白牆上的六角花格窗,像幅畫似的框住了一條蜿蜒小道,闖過那道春天裡會花草叢生的小道,就能走最近的路到妹妹的錦繡樓。
書桌前的則對着院子,從窗子望去,半面是竹竿斜影,半面是白牆烏瓦,竹梢會微微下墜,時不時點在燒制光潔的瓦面。
若是走近來看,也能看到窗框外的屋檐,兩側的大漆立柱,一道廊下連凳。
窗外雲畫走進風景中,她已經安排了人先去打掃婉居,自己仍拿了絡子坐在廊下。
冬風拂過牆頭,淩冽裡氣息清透,天空湛藍闊遠,這樣平常且安靜的日子,似乎能持續到天長日久,不生喧嚣。
裴元辰醒來時,天色似乎已經轉向昏黃,從綠紗帳子裡透進來的光已經算不得明亮,他試探着眨了眨眼睛,試圖恢複一絲清明。
也許是睡的久了,覺得身上有些汗津津的,腦袋也有些昏沉,他撐着正要坐起,卻忽然一頓,随後又躺了回去。
也許隻過了一兩息的時間,他開口呼喚:“雲畫?”
平躺着看着帳頂,聽見房門被推開輕微吱呀聲時,門扉帶來的動靜也讓帳頂微微震蕩,波蕩連天,四周圍的綠影似乎讓他恍惚間困在一片幾近墨綠的天地。
這綠色太濃重,刺得他眼睛疼,不免又閉上了眼睛。
随後就是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喚回一些他的注意來。
“公子?”雲畫一面應聲,一面走到床前拉過銅勾,一雙素手攬起半面帳子,正要勾好,卻也因看到了什麼,而手中動作不禁一頓。
裴元辰穿的月白夾衣上,不知何時沾染了星星血迹,如一片細膩綢緞裡撒上的紅顔色。再往上看,裴元辰的臉在帳影深深裡閉着眼睛,額頭上一層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什麼,臉頰和唇色都有些嫣紅。
雲畫松了手,綠紗如水波漣漪般再次落下,遮掩帳中人。
雲畫不放心似的,又伸手拉好帳子,連一絲縫隙都不肯留下,拂過簾子時,不止動作輕輕,連聲音也輕輕,仿佛哄弄小孩一樣,似乎怕驚擾到誰,“辰兒不怕,我讓人備水,肚子疼麼?”
“不疼。”帳子裡的聲音平靜,沒什麼多餘的起伏,像回答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雲畫的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帳子,聽了這話,眉眼一松,喃喃道,“不疼就好,不疼就好……你且躺一躺,我等下來給你換身衣裳。”
話落,她便要出去,卻又聽身後傳來話語,“姐姐,你照舊給我熬些湯藥吧。”
雲畫腳步一頓,微微側頭張唇欲說些什麼,卻又吞了下去,垂下的眼眸中晦暗不明,聲音卻莫名的幹澀:“……好。”
雲畫的聲音漸漸遠去,踩在木地闆上的聲音和着裴元辰靜躺的心跳,裴元辰原本想要睜開眼睛,卻覺得自己似乎仍舊沒有睡醒。
這種滋味不太尋常,裴元辰覺着自己應當做些什麼,但身上難得使不上什麼力氣,于是仍舊安靜躺着。
屋裡又變得寂靜。現在又隻剩下她一個人。
迷糊間似乎想到許多年前的秋天,那是她第一次吃藥的時候,現在回想,已經想不起來是什麼味道了。
也許指尖還殘留一點溫度的印象,但是卻已經混淆了,一時記得是冰涼的瓷器,一時又是溫熱的苦味,算來算去,隻記得窗外的秋葉被雨水打落,幾乎是滿鋪了一地,又濕又黏,層層疊疊。
後來離開那個院子時,鞋襪似乎沒有沾濕,可是那種濕黏的氣息卻始終銘記,像勾魂的野鬼,或是其他的什麼,一直這樣,一直這樣,緊緊追咬着她。
誠懇而言,這似乎不算什麼好記憶,但是她偏偏記得深、記得準,現在的情形,似乎又有了一點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