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苦笑一聲,替她落下一滴晶瑩無暇的淚珠。
她可憐可愛的小妹妹啊,她隻是很害怕。
水滴蕩悠下墜,明明沒有濺在舒依禾身上,祂卻因此停止了原本近乎自殘的行為,隻怔忡地看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靈魂。
祂惶然得伸手去接那顆水珠,可是祂的手掌萎縮發黑,不适合玷污這滴無暇的水,祂近乎讨好地向她彎下身子,讓自己背後的在整個魔界都數一數二的華美大翅顯露出來,扇動空氣去追逐她落下的,散發着悲傷氣味的水珠。
祂不知道她為什麼而哭泣,也沒能接住這滴淚。
奄奄一息的聞意被碧落和元嘉扶在不遠處伺機而動,她分明看見,舒挽月的淚水從半空滑落,沿着所剩不多的風靈流動的方向墜落在地,剛好覆蓋在那柄鳳頭銀钗上,上面亂七八糟什麼都有,有舒令儀和舒依禾的血漬,有暾暾的金羽和焰火,還有銀灰色的吞天一招的靈流。
世界是暗淡的灰和不詳的紫,可是恍然自那滴淚開始,生機重煥,所有的缤紛顔色開始一點一點慢慢綻放。
盎然的春天似乎又快要到來了。
舒挽月卻沒在乎地面衆人劫後餘生的歡呼,透過被魇寐占據的身軀,她看到了那個躲藏在陰影處遮掩自己的臉,不住發着抖的孩子。
她勉強凝出一張帶着淚意的笑臉,複又輕柔喚了一聲:“苗苗。”
“别哭,阿姐在這兒。”
“苗苗不怕。”
袖口一輕,本還在狂咳的聞意下意識低頭查看,卻見原本被她妥帖保存的一截瑩白劍骨忽然無風自動脫離了她的保護,聞意先是一驚,随後恍然大悟并未阻止它的離去,人家主人在召喚,她攔個什麼勁?
月缺不改光,刀折不改剛,仍有寸利。
手指微動成結,以劍骨為印,天地靈力呼應,水中,花中,樹中,草中,土中,生靈…被掠奪了生機的大地正在極速恢複,又反哺到給屬于舒挽月的天生劍骨,轉換出一道力量精粹的乳白靈光。
像過往數年被鎮壓在地下城煉丹塔中一樣,白黑兩色不斷糾纏分合纏鬥,隻是從前魔氣強盛靈力衰微,今時今日不同以往,學着魔氣的樣子,那道精純無比的白色靈力居然倒反天罡把魔氣牢牢包裹住,雖然隻有幾不可見的薄薄一層,但确實已經能遏制住它了。
———這便是舒挽月提前埋下的後手。
感受到這股可怕氣息,被魇寐奪舍的身體兩股戰戰幾欲逃走,實在不濟主動進攻也行啊,可惜舒依禾似乎還殘留些微意識,一見對面人是她最恨的姐姐,便呆呆傻傻着不肯再動作。
靈力很快爬上舒依禾身體的腳踝,忍受着被強制剝離魔氣的莫大痛苦,她卻一聲不吭。
血肉軟弱,肌體無能,數隻眼睛無助張合,左側新生的翅羽抵擋不住,搖搖欲墜。
舒挽月看着看着,又要落淚。
都是她不好,都是她的錯,從前沒能及阻止荊方觀喪心病狂的行為,如今也不能分擔舒依禾的痛苦。
都怪她太過愚鈍。
那時她自信過滿,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的氣運之子,于是不聽師尊長老勸告,硬是要下凡渡情劫,好在三十歲之前勘破紅塵踏入元嬰。
後來她遇到了居心叵測的荊方觀,雖然也及時止損提出了分開,可惜荊方觀心術不正,早就在茂百郡一戰時與魔族有了勾當,又在她的補藥中下了毒,導緻她到後期已經是強弩之末,靈思也日漸渾噩,簡直像被奪了舍一樣,做出的種種事宜常令處于第三視角,偶爾清醒的舒挽月驚愕不已。
生下令儀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自感時日無多,于是瞞着人千裡迢迢回了嘉應,希望能尋求些幫助。
但她甩不掉自己身後附骨之疽的影子,有些來源于荊方觀,有些來源于魔族,還有些幹脆就隐藏在她自身,舒挽月敏銳地察覺到,即使千裡之外,她的一舉一動也全然暴露在他人之下,他們都對她或者她身上的某樣東西虎視眈眈,勢在必得。
這股地下勢力的延伸程度令舒挽月心驚,左思右想,她絕不能連累毫無準備的舒家人,尤其是喜歡頭腦發熱說幹就幹的舒依禾。
有沒有萬全之策?
她從自身異樣倒推真相,一個一個試,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還是被她試探出來,荊方觀似乎很在意她的天生劍骨。
聯想到近期黑市中出現的“晉仙丹”和隻在深夜裡動工修建的地下城,舒挽月直覺自己猜想的沒錯,荊方觀貪心不足蛇吞象,居然妄想通過魔族之力一統整個五州!
她借口沒吃荊方觀端過來的補藥,在夜間短暫尋回靈智,跌跌撞撞地出逃,想躲避到最近一座城池中伺機登上往界雲舟,回到修真界,禀明師尊荊方觀的種種企圖,這時她已被困在荊州王府後院多時,行将朽木,靈力所剩無幾。
她想出門,門口都是守備精良的荊州衛,更遠處新建劃分給預訓子的庭院裡,人聲鼎沸,燈火晝夜不休。
荊州衛溫順克制地低下頭來,彬彬有禮地問王後深夜起身,是否有所需要?廊下陰影覆甲,他在面盔中向她瞥來的眼神粘膩惡心,像看待宰的羔羊。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舒挽月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心中久違地充滿豪情壯志。
笑話,霄天刀派三山五派十三峰,化神期安南道君座下親傳弟子數人,打聽打聽誰是當中最天賦異禀意氣風發前途可期的天之驕子!
天生劍骨又算是什麼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陰山地府又算得了什麼腌臜地方!
她這便試着闖上一闖!
幹脆做局留一手,若真是要用她的劍骨煉丹藥,以荊方觀那種性子必不會一次全部投入,至少也要留下一半以作後備。
她的劍骨那時必定會留在地下城内不見天日,而魔族又從來不是講信用的好人家,不管過程如何,最終她這半截天生劍骨肯定會落入它們腹中,用來滋補靈體。
既如此,這其中,她大有文章可作。
走着瞧吧,渣滓們!
……
大限既到之日,隆冬季節難得出來一場暖融融的太陽。
舒挽月在溫暖舒适的陽光裡慢慢閉上雙眼,眼底倒映的過于耀眼的金華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消亡。
與今日場景不謀而合。
但是眼角倉促滑過的,究竟是妹妹的淚還是姐姐的淚?
【朝聞道】
【抛顱灑血不為貴,萬望以身鎮魔,三魂不枯】
【為守疆者撐蔭庇、鋪君道、斬閻羅】
【可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