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依禾原本饒有興緻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去,她的承載了太多東西的眼睛停止眨動,死死瞪住鏡子裡看不見人臉的它。
霎那間她瘋狂的放肆的大笑起來,唇角的弧度卻比哭泣時垂落的淚珠更悲傷。
心髒要沖出胸腔般劇烈跳動,她開始扔東西,扔頭飾,扔黛石,扔口脂,然後瘋狂地用潔白的帛布摩擦臉上的滑稽可笑的妝容。
她尖叫起來。
“他才不是我的家人!”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那麼愚蠢?輕易同情對方、原諒對方、不斷地忽略某些問題和行為,即使被狠狠傷害了也很快就能被那比酥餅大不了多少的愛意給哄住?”
“我憎恨這世界上活着的所有人,死人我也仇恨!”
“憑什麼他們就能踩着别人的屍骨耀武揚威,趾高氣昂地享受酒池肉林?我被奪走了原本幸福美滿的一切,我憑什麼不能恨呢?憑什麼我還得對這昏庸腐敗的浮木王朝兢兢業業,卑躬屈膝,盡最大努力維持它的搖搖欲墜?憑什麼我就隻能困在王宮後宅裡面,當個賢妻良母,而男子卻能在外面征戰四方建功立業?憑什麼?憑我被剝奪了憤怒與恨,消失了愛嗎?!”
“痛苦永遠不會消亡,在我的心中,它将永遠膨脹。”
“低頭讨好、割肉讓利、卑躬屈膝…夠了!我明明不亞于這世上任何男子!為什麼我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搶,去争,去咬死敵人絕不松口呢,就因為我是被荊州所厭棄的性别?”
“現在你也看到了,世界如今是女子的天下!我不必再讓一幫男子阻隔在我與荊州,女人與天下之間,我所感受的鮮血和權力都如此滾燙熱烈,等我登基,所有人都會前仆後繼義無反顧的狂熱癡迷地愛我!”
“征服世界的感覺如此美妙,你說,我怎麼能抛下這一切,甘心再去給荊方觀當豐功偉業背後的無名陰影?”
良久無人應答。
舒依禾的眼淚在臉上肆意地流淌,她完全沒管那些一條一條的淚痕,而是吸了吸鼻子,嘴角緊抿着,小小的梨渦鼓起來好大一個圓,卻依舊賭氣般不肯回頭去看後方道歉似的走近了兩步的人影。
她這副鬧變扭耍脾氣的模樣,又倔強又叫人心疼,簡直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舒依禾聽見對方輕笑了一聲,從胸腔裡擠出來一口歎息,歎她還像以前做小姑娘時一樣不講道理。
原本漸停的泣意因為這一聲歎息又迅速轉紅,舒依禾抽噎了兩下,心思轉動間似乎終于明白了些什麼,她在心底默數幾聲,随後猛地轉過頭去。
一回頭,她發現原來後邊是三個人影,隻不過在她的記憶裡的第一個人太過高大威猛,這才擋住了後邊的兩個孩子。
她怔怔地望着這三個人,她們笑容依舊,眼神裡灌滿了慈悲和愛。
是…
穿着黃金戰甲全副武裝的青年舒挽月,和穿着橙白道袍的少年舒挽月,和年代久遠的,她有些記憶模糊的稚童舒挽月。
最小的那個孩童牽着一手一右兩個大人的手蹦蹦跳跳,見着她哭了吓了一跳,想跑過來又怕吓着她,于是撓撓頭,從虛空之處抓了一隻閃着星光的螢火蟲。
她吹了一口氣,将它往舒依禾跪坐着的方向吹。
“你是最害怕黑暗的,送給你,不要沉溺于不存在的彼世噢。”
尾巴上挂着小燈籠的蟲子暈頭轉向地被風帶飛,往既定的方向飛,它割裂了四周深不可測的黑暗。
“明明隻差一步,忘記舒家家訓了嗎?不可以功敗垂成啊。”
小蟲子撲騰着翅膀越飛越快,帶來了一條雖然微弱但是耀眼的星光之路。
成了大将軍的舒挽月不再那麼叽叽喳喳,面色沉穩,說出口的言語精簡而有信服力。
“舒依禾,殺了我。”
“不……”
她淚流不止,雙手用力将不争氣的淚水往眼廓上方抹去,搖着頭不肯說話。
彎玉雁翎刀跟随她的心意破開虛空,沉甸甸地降落在這心口不一之人的膝頭。
幻境破除的一瞬間,似乎還因為之前那一巴掌的後遺緣故,能聽見喃喃回蕩着的,屬于那人的三段不同時期的嗓音。
“隻願你,終成經年夙願。”
你問我的願望是什麼?
很小的時候,我的願望是吃很多很多糖菓子,不想練功健體,不想寫字背經,也不想睡午覺,想每一天都和阿娘姨母出去逛街遊玩,買街上最大最威風的那一隻老虎花燈。
她在蟄伏的間隙做了一場短暫的夢,她太累了。
夢裡是看不清臉龐的慈祥長輩,又溫柔,又和藹,那樣真摯濃烈的感情,好似比她的娘親更親更愛她。
“姨母,你怎麼了?是做噩夢驚着了嘛?”
“儀寶,儀寶,我的儀寶,我的孩子…”
她被她抱着,傾聽着她的強健有力的心跳,舒依禾突然淚如雨下。
這個孩子,就算是為了這個孩子,她也必須要振作起來,剛統一不久的荊州看似平靜實則波詭雲谲,王府諸人更是面甜心苦個個狠毒,她得好好護着這個小不點長大,這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我的願望從那時起就變成了一輩子陪伴姨母,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姨母,深宮寂寞,作為家人,我們應該互相支撐才對嘛。
不過,我果然還是最希望能一輩子待在娘親和姨母身邊,吃姨母最愛吃的甜酥餅,買娘親最喜歡的老虎燈,在風吹禾麥浪的晚秋賞一輪圓圓的月亮。
這是多美多好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