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一隻手拿着還在攝影當中的天聽通尺,另一隻手的指尖轉了方向,墊腳去接更多從天空中飄下來的冰晶雨雪,再度嘗試了一番,這才懇切地擡頭說到:“這裡面有極其微量的絕骨化屍水成分,小芙師姐,快别梳理你那些打虬糾結的頭發了,小心啊!”
她話還沒說完,驚得麥芙已經把身旁的新晉小醫師夾在胳肢窩中,從露天大廣場躲到有雨棚的長廊檐下了。
“哎呦,不錯啊!”
便有附近為傷患者行醫施術的醫修師姐笑了一笑,誇獎到:“我就說吧,椿妹果然是有醫行天賦的,這才幾天啊,藥水成分都能嘗出來了!”
白椿的臉唰一下全紅了,她嚅嗫了幾句,最終也隻是笑了一笑,跟着跑去撐傘救人的師姐幫忙去了。
“讓讓,讓讓!喊大家都盡量散開,躲遠點!”
“這毒水雖經過萬倍稀釋并不緻命,可總還是得當心着些!”
“都散遠開,小心淋到雨水!”
那麼,這絕骨化屍水,是從哪裡洩露出來的呢?
在不遠處指揮坐鎮的聞熙似有所感地擡頭望天,然後,在下一秒瞳孔緊縮。
得益于平日裡那些滋補的珍稀物件,聞熙的目力比之一般修士來說,又要好上那麼一點點。
此時此刻,她便看到了這令她永生難忘的一幕。
她看到了兩半人。
或者說,她看到了一個人,但是這個人有兩半身子。
刻着繁複花紋的雙成梅新钺重重落地,缺了大半銅面的法器靈光不再,就這麼随意地被甩在了肮髒血腥的塵土之中。
而緊随其後,一前一後頹然倒塌的,是一對雙目圓睜的眼,和隻剩下參差不全的骨頭架子的下半身。
從天幕中跌落下來的人是雁婺。
居然是雁婺。
昔日名揚四海的舒家大統領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選擇了讓步,她終究看不得這些她親手帶出來的孩子們一步步走向地獄,無辜送死。
她要用生命為她們撕開一道世俗的防線。
方才,雁婺将自己的一雙法寶水平擲出,自己卻盡可能地往上飛揚,在人力所能到達的極限頂點重新召喚回梅新雙钺,随後,她将自己的右钺狠狠叩擊在展開了自動防禦的地下城全域護陣上。
【咔嚓】
這道庇佑了地下城十餘年的屏障是從前一位天外仙師所賜,堅固異常,持久不倒,面對意外攻擊時甚至能反彈回擊,不可謂不好用。
雖然不知道為何,但此陣法的陣眼卻在王族寝殿的正上空,真不知是先有陣法,還是先有王寝呢?
這是地下城全域大陣唯一的薄弱之處。
雁婺的這一擊并未對全域護陣造成多大的影響,眼看着被右钺嵌進的一點拇指蓋大的小缺口正在漸漸合攏,雁大統領卻沒有去接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的法器,而是陡然撤回自身靈力,轟然下墜。
落後在她下方的扶搖劍修接受到對攻信号,當即奮勇出擊,溝通此地附近所有聚集的天地靈氣任其猛然宣洩,盡了最大的魄力來對抗來勢洶洶的雁大統領。
碧落沒想到雁婺居然沒做過多的抵抗。
隻是最前鋒一點洩露出來的玄冰劍氣就能将她重傷,可傷痕累累的女人卻還雙手持着一隻钺器,仿佛将自身當成一道過渡裝置,原原本本地接住了滿天飛舞的淩厲冰晶,并利用雙生法器間的感應,将其源源不斷地投射到了岌岌可危的梅新右钺之中。
【咔嚓、咔嚓】
全域護陣原本完美無瑕的光滑内膜上出現了蛛網般的細縫,并随着持續不斷的攻擊而漸漸擴大,最終爬滿整張法陣。
碧落積攢已久的霜華劍招正在漸漸綻放然後散去,還在底下埋頭苦戰的人們,卻在戰鬥間隙時不期然地發現,地下城虛假的黎明馬上就要到來了,而比無溫度的陽光更早攀上天幕的,是像蛋殼一樣淅淅瀝瀝掉落的法陣碎片。
【咔嚓、咔嚓、咔嚓】
最後一擊。
十餘年的修為從每一絲肌肉間隙、每一輪周天輪轉、每一縷奔騰血液中被抽空,然後被主人暴力搓圓揉扁彙集在一處,緊接着,正在以極快速度墜落的雁婺毫不留情地從心口拔出了自己的能量團。
沒有法力支撐的梅新右钺經不住這樣大的靈力沖擊,完成了使命的兇悍法寶比主人更快速度地缺翼下墜。
來不及撫摸它,雁婺隻是在寒風中痛苦地輕喘了一聲,青絲向下,長臂展上,最後奮力一拋。
在霜華劍招的餘波中,梅新雙成左钺劈開了自己主人能量精純的修為球,連帶一瓶裝飾精美的标着舒氏族徽的藥瓶。
【轟隆、轟隆、轟隆!!!】
失重感無間斷地來襲,雁婺整個人都因過于強烈的沖擊波而數次翻轉身形并連噴鮮血,她看見那位少年劍修被眼前一連串的變故驚得愣在了原地,似乎也倉惶彎下了腰,禦着劍想來拉住下墜中的她。
雁婺沒力氣擦滿身滿袖的鮮血,隻是在空中試着調整了一下身形,試圖讓自己下墜時痛感能來得少一些,她現在是肉體凡胎了。
另一把钺器也在快速掉落,雁婺接不住它,索性比比是哪個先回到泥土的懷抱。
離地面越發近了,除了呼嘯肆虐的風聲,她餘光還看到了地底下黃豆似的人群,其中那群朝夕相處的舒家暗衛最顯眼,統一的黑衣紫紋,隻是瞧這傻愣愣的探頭模樣,一個兩個都像剛發芽的黑豆。
哼,她知道她們肯定看見她了,并且絕對不能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做,無所謂咯,她從來沒指望旁人理解自己,她本來就是個異類,小時候是,從前是,現在也是。
其她舒家暗衛都是蒙着面來來去去,不對任何人留下任何感情,可是她卻是固定的停留在同一片天空下,長久地守護着自己心中的“正義”。
但是那又如何?
絕骨化屍水比死亡先到達,聽着滋啦滋啦的□□腐蝕響聲,雁婺不無慶幸,還好憑着經驗提前備了這一瓶毒藥,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她不屑于當什麼千古流傳的大英雌,她也不希望别人看向她的眼神是悲歎沉緬的,□□不過是軀殼,而她并不需要同情,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地下城破的一瞬間,她許久之前在與碧落對戰過程中便埋好的炸藥也在撲簌簌地爆炸,這很好,隻剩下大腦能思考的女人再度回想了一遍自己有沒有什麼遺漏了的、沒有考慮到的地方。
應該是沒有了———她摧毀了一切舒家暗衛存在的證據,把整座地下城攪得天崩地裂面目全非,很合理地為舒家衛們找到了一個新的身份,修士們怎麼進來的,她們就是怎麼進來的,看吧,舒家衛就是這麼令人信賴的王師。
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以一個很詭異的姿勢。
絕骨化屍水還在孜孜不倦地侵蝕她的身體,雁婺無所畏懼,隻是這滴滴點點的感覺,讓她在生命的盡頭又額外想起來一點事情。
啊,所以她最後還是辜負了舒君的重任。
明明、明明想好了要一輩子為她肝腦塗地的,怎麼就是改不了心軟這個大忌呢…她甘願以死謝罪,以全衷心。
化屍毒藥像雨水一樣溫柔地灑落在她身上,悄無聲息又震耳欲聾地蠶食她最後一絲生命力。
劇痛帶來的恍惚間,雁婺的思緒翻飛飄遠,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舒依禾舒君。
年輕而大權在握的女人臉上是滿足不了的欲望,腥風血雨中她低下身來,倦怠的嗓音裡含了一把輕佻的蜜糖。
她問。
“我很看好你,願意來輔佐我嗎?”
頭頂着虛假的日輪光暈,雁婺呆愣了好一會,她看不清話中人的面孔,但是,她還記得自己的回答。
最後一句,她說。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雁婺是舒依禾的先鋒軍,一如既往,一直都是。
就讓她的死亡成為狼煙,來揭開由舒君主導的,關于王權宮變的華麗序章。
逼宮權變,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