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法宗主峰弟子宮,勤學殿内,特聘的偃師大能在為剛入門的小弟子們講解她們最感興趣的厭勝之術。
中州世有妖魔,名鬾,小兒鬼,其鬼蜮境如繭中之蠶,被困者深入其中然悄無聲息,為傀為儡,内中空空如也,屍骨無存。
[如何破解?]
偃師答曰。
[妖魔相待,以殺止殺。]
從前她看不懂提起這鬼蜮境時掌教臉上的凝重神色,總想着不過區區一個鬼境,暴力打殺也就是了。
直到她自己終于也深陷泥沼,她終于明白,當朝思暮想的人就這麼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你眼前時,明明知道她是披着人皮的惡鬼,你依然無法自拔。
以殺止殺拔除鬼蜮境,本來應該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可你就是下不了手,你不會忍心下手的,你隻能飽含熱淚,陪着她走過那一段不該存在的無人歲月。
斜陽燃盡,深藍色的天幕漸漸輪轉入鏡,小天跪在展眉的床頭,終究沒能抓住那隻顫抖而無力的手。
娘親咽氣前的話語猶如魔咒,時時刻刻纏繞在她耳邊。
“不要離開我,留在我身邊,我時日無多了,下輩子我們還依舊做親人,好麼,不要離開生你養你的母親!”
可是娘親,小鎮裡,溫順安靜的姑娘是沒有活頭的,我也繼承了你的老路,終日飽受折磨。
長大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外一個火坑,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我們必須得走,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小天俯在床頭哭夠了,在濃黑夜晚即将到來的最後一刻,她終于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從衣袖裡掏出一把她特意帶過來的長刀。
“謝謝你,娘親。”
“這一次,你看着我好好長大了,再沒有遺憾了吧?”
[我會是你想象中的好模樣嗎?]
冷光割人,彎月送程。
空間破碎、重組、構建、最後定格在小天六歲那年。
那年,她同時沒了雙親,盡管其中一個是她根本不肯承認的世俗目光中的大家長。
那天晚上,被朋友忽悠瘸了的陳老三噴着酒氣,來找展眉母女兩人讨要錢财,美酒好肉地款待據說有路子的好兄弟,日後也做一個錢财萬貫的大員外。
展眉理所當然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她的夫君,其實這是她頭一次這麼激烈地反抗男人,因為那是她一個銅錢一個銅錢攢了好多好多年的錢,不為别的,正是全然為了天生少根筋的愛女準備的。
現下既然已經決定要把小天送到修真界去修道,這筆錢自然是她以後的束脩和盤纏,絕對不能讓人随意花了去。
可是陳老三才不管這些有的沒的,在他心底,他是這個家的主人,那這個家的一切吃的穿的用的包括錢财布料人牛馬牲就都是所有物,他有權對他自己的東西進行支配。
因此瞧着态度堅決的展眉他便氣不打一處來,橫七豎八地把家具器皿全部大鬧打雜一通,叫展眉心疼地直掉眼淚。
更過分的是他完全不配稱得上為人父母,普通人家看到小孩子磕了碰了多多少少都會護着些,而陳老三呢?他甚至要上前去補一腳!
展眉驚聲尖叫,好不容易才阻止了陳老三踩殺親女的荒謬舉動,而終于如願以償拿到錢的陳老三自然沒心思再去管身後的一地狼籍,狠狠往母女兩人的方向啐了一口,哼着小曲美滋滋找兄弟下館子去了。
至今為止,似乎一切故事都與前一次一模一樣。
可真實的故事是,望着奄奄一息的女兒和破碎無望的夢想,一夜之間失去所有的展眉不發一言,像煮熟的蝦一樣扭曲的身體安靜跪坐在滿地碎渣之中,看向她名義上的夫君的眼神裡卻帶着前所未有的怨毒和仇恨。
都是他的錯!
這個男人毀了她還不夠,他甚至還要繼續踐踏她的珍寶,她的小天!
不!她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小天奔赴本應該有的光明前途!
展眉偏移遊離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院子角落那把專門用來切豆腐的長橫刀上。
不遠處,斜對面被甩出來的留影石沉默而忠誠地記錄着自己的所見所聞。
在握着刀沖出去之前,她回頭最後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兒,淚如雨下。
[小天,小天,你聽娘親說,娘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薄而鋒利的刀身在月夜下顯現出一種冰冷殘酷的美感。
[娘希望娘親的珍寶能一輩子快快樂樂地留在娘的身邊,但娘更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碌碌終身。]
金石之聲破空而響,在男人的背後炸開一道燦爛的紅花,男人慘叫一聲半癱身子,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怒吼竟然敢背刺自己的妻子。
[小鎮不是你的歸宿,和仙人們一起走吧。終有一日,你會變得足夠強大、獨立、自信,活出真正的自我。]
女人放棄了卡在男人身體中的刀身過長的兇器,第一次憑借自己的力量,揮舞起拳頭和憤怒的男人撕打在一起,像置人于死地的陰狠蟒蛇,又像千百年來一直抑郁不得的長發女鬼,無休無止的啼哭着嘶吼着,誓要帶走自己一生最痛恨的人。
[不要再回來了,不準回頭。]
———你可以回來,但這裡已經沒有人了。
……
不知過了多久,世界逐漸變得透明而虛幻。
遠處房屋倒塌河水逆流日月飛轉,在忽明忽暗的光暈中,一個迷茫的靈魂從生機将近的軀殼中掙脫出來,渾渾噩噩地飄出已經倒塌了大半的院落中,随風走向某一個角落。
這是她的記憶深處,連她本人都忘記了迷蒙時光。
她看見了什麼?
視線盡頭是大片大片被染成深紅色的土壤,土壤上跪坐着那個死不瞑目的男人,他胸膛上的大洞還在源源不斷流出泊泊鮮血;鮮血背後,則是一個側過臉去看不清面容的婦人,她的動作舒緩而放松,像滿足了什麼莫大的心願一樣躺倒在土壤中,無畏而決絕。
混混沌沌的靈魂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突然,她被什麼反着光的晶瑩物體吸引了心神,于是,靈魂在角落裡一塊不規則玉石前停下腳步,像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新奇玩意似的,她蹲下身将它撿起來,一邊無師自通地擺弄亮晶晶,一邊不忘初心,執着地向那個方向繼續走去。
玉石開始放映什麼内容。
小天被撞暈後,本就恨極了陳老三的展眉驚怒交加怨毒纏身,被壓迫蹂躏了多年的她終于爆發了,這位母親再也忍受不了陳老三觸碰到她底線的行為,提上大刀就要和大搖大擺心情舒暢的男人拼命。
男人經了她這猝不及防的砍殺立刻栽倒在地,然而還是屏住一口氣想垂死掙紮,長刀卡在了陳老三的骨頭之中拔不出來,展眉怒火攻心,幹脆放棄了兵器,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和拳腳,實打實的重擊立刻像雨點一樣不斷落在陳老三身上。
按理來說陳老三是個男子,應該比展眉這等一介女流力氣大得多;隻是他常年好吃懶做慣了,身上堆積了不知道多厚的皮脂,也就隻能在小天這種未成年的孩子面前逞逞威風,展眉既常年推拿賣送一大攤一大攤的新鮮豆腐,又一個人操勞家中事務,天天忙着種地割麥,何況陳老三這會還受了傷,真論起來,男人全無招架之力。
等到斷斷續續的哀嚎聲停止了好一會之後,展眉終于在鮮血的洗禮下冷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