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凄凄,濃重的藍取代了淺薄的橙黃光芒,在寂靜無聲的殿内濺起看不見的絲絲愁緒,仿佛要将人拖回那一場永不見醒的噩夢。
床榻邊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寂寥,終于哽咽着發出一聲沉悶的鼻音。
他像對待全世界最珍貴的瑰寶那樣俯下身去觸碰安靜躺在床上的舒王後的臉頰,盡管室内沒有點燈,那粗糙的帶着盔甲的手卻依舊準确無誤地停在舒依禾禁閉的眼簾上方。
越連風不再動作了。
他躊躇地停頓在那兒,眼神中既有依戀又有痛苦,孕育着一點心疼,還有一點糾結。
“舒君。”
他這樣喊到,“為什麼你會如此挺身而出呢?你明明知道這是如此的危險,為什麼永遠也學不乖,隻會一個人鼓足勁往前沖呢?”
“難道你對我…們家就懷有這樣大的恨意嗎?甚至不惜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們?”
“褫奪先王後的兵權本來不是我們的意思…是王上…罷了,往事多說無益,隻是為何如今你也走到了這般田地呢?是了是了,那幫子迂腐秀才隻知道怪罪于旁人,而從不想想自己是否有什麼過錯!”
他忽然握緊拳頭,壓低聲音惱怒的叫到:“逼死一個先王後還不夠嗎!”
原本平握的手指忽然蜷了一點。
越連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細微的差别,仍然在自顧自發洩怒氣:“那些人,他們就是看不慣荊州子民們過上好日子……”
他站在道德制高點這樣說着,時而歎氣時而抓狂,悔恨不已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忽然間又停下了憤怒的音調,安靜下來,一雙眸子亮得驚人:“舒君!舒君你醒來了是不是!”
越連風驚喜地想去抓她瘦弱的身軀,但一想到她如今的處境立刻停下動作,隻是嘴上還不停說着:“你受驚了,也受苦了,對不住,是我的不好。”
床榻上平躺着的人毫無動靜。
“我知道你醒了,你的呼吸和平常不一樣!”他武斷地下了論斷,接着又彌補似的歎息道:“我知道你最需要什麼…我已經和母親說了,這次她務必不能再上前線了,在家中陪着小妹理清婚嫁之事務即可。”
“因此而剩出來的一些兵力中,我會撥一小半給你,随時護衛在你身旁,斷不會讓這類事情再度發生了。”
那鴉羽般的睫毛終于緩緩顫動起來。
良久,終于從過往回憶中掙脫出來的舒依禾盯着床榻上垂下來的柔軟紗帳笑了兩聲,卻連看都不看向不請自來的鎮平小将軍,隻是不無諷刺地說了幾個字:“那我還真是感恩不盡啊。”
“舒君!”他近乎哀求的趴在她床邊:“不要說這種話,一切是我的不好,都是我們家的不好,但求你千萬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好嗎?”
舒依禾閉上眼睛笑了起來。
這時候,她那符合主流審美的芊芊玉指無端跳動起來,摸索着越連風被風沙侵蝕的臉,長而薄的指甲在久負盛名的小将軍臉上刮出輕薄又暧昧的紅痕。
然後突然翻臉。
“啪”一聲脆響,在越連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刻,那指甲突然間就變成了傷人的利器,在他俊美的臉龐上生生挖出一道道赤紅的溝壑。
越連風顫抖了一下,但并不躲開,默默弓腰承受了她的怒氣。
舒依禾卻猶嫌不夠,硬是支起病體按着他的頭顱,将人往地上撞去:“事到如今你還敢和我提這些?”
“要不是今天我為你妹妹抗下這一災,你是不是一輩子都打算不見我了?說來說去就是舍不得你的兵,覺得我配不上嘛,大、将、軍。”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極其重力,反而讓自己本就虛弱的身體變得更加難受。
越連風頂着一頭的鮮血來扶她,沉默而古闆的青年并不肯接觸她其她的肌膚,隻是像拍在外玩耍而受了氣的孩童那般輕緩地撫她伶仃的背,柔聲哄到:“你我之間畢竟君臣有别。”
“誰是君誰是臣子?”舒依禾擡起頭來直視他,眼中還帶着柔軟的淚花。
越連風不敢看她,便隻是安慰到:“你是我的君主。”
“我…臣服于你。”
舒依禾又笑了起來,不多時又變成了淚:“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不然怎麼會把我一個人丢在這深宮裡這麼久!你明知道我的處境,可你既不來看我,也不來幫我,你隻想着你的霸業!”
“你走,你走開,我不願再看見你!”
越連風臉上的血像流動的淚,滴落在舒依禾潔白無瑕的裙擺邊。
他苦澀地搖了搖頭,後退兩步卻又上前一步,并不再去碰賭氣似的将身體轉到另外一邊的舒依禾,而是将兩人的距離維持在一個恰好的程度,猶豫着說:“天雲郡那邊撐不住了,朝中商議着派兵支援,很急,所以,今夜我就要出征了,等我回來…”
[我就帶你走。]
他的未竟之語消散在星芒夜空下。
舒依禾側躺着,試圖伸手去抓那些美麗又飄渺的星光。
“我從不相信男人的諾言。”
“倒不如說我希望你和你父親一樣死在戰場上,死于你們癡迷一生的事業上!你們是踩踏着多少人的骨頭登上這高位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無恥、陰險、卑鄙!你們全都是這樣的賤人!”
“我祝你死在你自以為是的戰場上!不然怎麼彌補你們當年對我們做下的那些爛事!”
她激動地大喊,即使牽扯到了才剛止住血的傷口也依舊瘋狂地大喊。
“我恨你!越連風,你聽清楚了我恨你!這是你們家欠我的,我恨你們所有人!”
越連風被這樣濃重的苦澀之情傷得連退幾步半跪在地,徒然地想解釋些什麼,最終還是沒開口,隐忍地回答她:“是,你合該恨我的。”
“我給你留了六萬的骁兵,就在城外,隻會無條件聽從你一個人的安排,倘若真有什麼不測…他們會保護好你的。”
舒依禾背過身去,一直沒回話。
越連風在原地跪了好半晌,想用這種方式盡可能贖清自己的罪孽。
軍号在半空中破曉而至,傳到他的耳中,呼喚着領航的将軍的到來。
越連風于是沉默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古闆而莊重的向躺在床上的舒依禾鞠了個彎到地的躬。
“……聽說天雲郡特有一種并蒂雙生花紋樣的綢緞。”
“回來時,帶給我瞧瞧罷。”
在那厚重大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刹那,他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多麼可憐可愛啊,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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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今晚不請自來的第四批訪客後,孤身伺候舒王後的南嬷嬷抓住機會,吹滅了本就暗淡的燭燈。
這是要歇息的意思了,相信不會再有其他自命不凡的莫名人士不懂眼色再次貿然打擾她人的安眠。
室内終于又恢複了平靜與安甯。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打破安靜的是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音。
青雲古劍斬碎一切夜間魑魅,憑空禦風呼嘯而過,尾部炸出的芒光在地間翹首以盼的女人中間倒映開一場美麗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