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不知道怎麼辯解。
這些時日,他确實想過死。
在這裡的每一日,他都好似大夢初醒,又仿佛仍在夢中。他記得自己在馬路上推開了一個闖紅燈的小女孩,下一刻他睜開眼,卻不是在手術台,也不是陰曹地府,而是一個陌生的古代房屋。那些穿着奇裝異服的人說他叫宋晏,是蒼雲宗掌門穆長沣的大弟子,剛生了一場大病,卻九死一生奇迹般活了下來。
他沒有宋晏原來的記憶,不知道他的生平經曆,也對這個世界都全然陌生,他是借屍還魂的孤魂野鬼,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身份繼續活下去。而另一個世界,他父母早亡,外婆含辛茹苦将他養大,最終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坐在山峰之巅時,他也會想,如果在這個世界再次死去,是不是,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可若是不能,這個世界的宋晏,便在那些關心他的人心裡,又死去了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賭一個未知的生死。
他猶豫許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小少年面色冷淡地走到懸崖邊,并不看他,隻輕飄飄說:“這裡是我練劍的地方,你擋道了。”
“啊……我……抱歉。”他當下有些窘迫。
小少年看着遠方,卻是問:“你想下去看看嗎?”
宋懷晏怔了下:“什麼?”
小少年身後長劍倏然飛出,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後橫在了兩人身前的腳邊。
“帶你禦劍。”他的聲音冷淡而平靜。
宋懷晏知道這個世界是可以禦劍飛行的,或許原來的宋晏也會,但他不記得了,而且,他其實是有些恐高的。
但掙紮片刻,他還是點了下頭,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
小少年睨了他一眼,足下一點翩然落到了劍上,清清冷冷道:“上來。”
他朝他伸出一隻手。
宋懷晏就那樣鬼使神差地上了飛劍。
兩人禦劍而下,皎潔的月色灑在綿延的白雪之上,四野被映照得如同白晝,冷風凜冽地刮過臉龐,卻意外的并不刺骨。雖是向下飛行,但他卻感受到了詩仙李白筆下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的壯闊,一種超脫塵世的逍遙,心随長風,意遨九天。
這是他第一次禦劍飛行,那種淩空而立、無依無靠的感覺讓他心生慌亂,雖然有些難為情,但他還是忍不住在身後悄悄地拉住了那少年的衣角。
小小的少年穩如泰山地站在飛劍之上,身軀筆直,不曾回頭,也不曾言語,就像是一尊雪塑的雕像,靜默而堅定。
他覺的自己慌亂的心跳慢慢與劍鳴同頻,耳畔的風聲漸漸柔和起來。
随着高度的降低,山谷的溫度逐漸攀升,底下的河流如同脫缰的野馬,奔騰不息,兩側的山巒間,大片的桃林在夜色中若隐若現,花瓣随風飄散,如夢似幻,别有風韻。
宋懷晏不曾想過,白雪皚皚的落春山下,竟藏了這樣一片春色。
一刻鐘後,兩人回到山巅,宋懷晏跳下飛劍,大口喘息着,腳底還有些發軟。他平複着自己的心跳,緩聲說:“謝謝……”
少年收了劍并不答話,宋懷晏又遲疑着說:“抱歉,我以後,不會再打擾你練劍了。”
他忘了之後自己是怎麼慌張地跑下山去的,隻記得那晚的月光很亮,将下山的路照得很長。
那日之後,他以自己生病和失憶為由,征得掌門師尊的同意,再次回明鏡堂學習,從最基礎的知識和功法開始,重走宋晏十八年的人生。
在了解這個世界的理論和規則之後,他發現其實那些玄妙的仙術陣法其實也不過是一種“技術”,隻是這些技術都依賴于這個世界充沛的靈氣和特有的能量運行法則,也和每個人的體質有關。修煉适合自身體質的功法、劍訣,吸收和轉化天地靈氣為靈力,便能使出各種術法和劍招。
原來的宋晏是掌門的大弟子,在衆多弟子中本也是名列前茅,隻是近些年身體不好,耽擱了修行的進度。但他的資質應當也屬上乘,加上這麼多年的積累仍在,宋懷晏起早貪黑、刻苦奮進,花了将近半年的時間,已大緻恢複了從前一半的修為。
他也偷偷上過幾次無盡峰,發現那個白衣小少年總是在山崖邊練劍,當是日日勤勉,從未懈怠。他不敢靠近,便隻站在遠處的山茶叢後邊悄悄地看着。
其實禦劍之後的第二日他便來過,然後他站在這,發現了山茶邊有兩個腳印大小的地方和邊上松軟的積雪不同,是被反複踩實了的雪面。
原來,之前的那些日子,少年就一直站這裡,這樣遠遠地看着,對着自己這個占了他地盤的“小賊”,選擇了一再忍讓,最後,還開導了他那時迷茫的人生。
也是那天之後,他才知道無盡峰上住着的,除了掌門師尊,便隻有他的小弟子沈谕。他們都說小師弟天資極高,深受掌門寵愛,但性情冷傲、涼薄乖張。
可他覺得,小師弟看着高冷,卻是個内心溫柔的人。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