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文強講了前段時間到半海、前衛營的調研。末了,他話題一轉,開山見山,直奔來意:
“現在咱們江北配齊了領導班子,我算是可以提要求、安排任務了。今天來,我的話題隻有一個,那就是問政于二位:接下來,咱們兩級領導班子,該如何調動我們江北幹部的工作積極性、主觀能動性?”
這是新國稅成立後,當家人首次到基層叩門問政。
張興福當仁不讓,以他一把手的身份,開了口:
“文強,要回答你這個問題不難。難的是,能否提個前提?”
“什麼前提,你講。”
“你到半海、前衛營的調研,我聽說了。新人新氣象,咱們國稅局剛挂牌成立,再不能穿新鞋、走老路。要還是那樣,基層差不多快成爛泥和面糊——黏漬成一團了。以前咱們人多,明知道是大鍋飯,可沒有辦法,隻能睜隻眼、閉隻眼的,稀裡糊分塗地也就混到今天了。一些負面效應,不是我看不到,是不好說。我們當領導的,更多的是站到你更高的角度,體晾你當家人的難處。這就讓我們稅務局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在奔一個核心任務而去。這個任務是穩定。多年來,穩定局面是有了,可回過頭來,我們也差不多成了一塘死水:當領導的想着四平八穩、當兵的才想混日子。其中原因,細細想來,隻跟咱們多年沒有激勵機制有關。我是過來人,和你文強一樣有各種經曆,知道稅收工作的特殊性,沒有強制就不是稅收。可我們多年一直是強調個人服務企業,再服從上級。久而久之,隊伍少了狼一樣的文化,跟綿羊一樣軟不拉雞。好苗子即便是隻貓,時間長了,也丢了堅牙利爪。到最後,隻能選擇貓鼠睡一窩,風氣樹不起來。更為極端的,是這樣不準、那樣不準,‘三不準’、‘四不準’,稅務人員都差不多成‘三從四德’了。有什麼樣的體制,就出什麼樣的人。好的機制出好人,壞的機制出壞人。沒有好機制,維系我們的,隻剩信仰。信仰靠什麼?靠倫理道德和感情。人人在職業道德和職務情感中打轉,少了激情、少了動力,全部活在了底層。那樣的時代,我們當領導好當。看到哪位幹部願意幹,逮誰幹,不管效率,更不管公平。更多個的時候,連我都好笑,笑我們隻管上傳下達,差不多成植物人了。時代不同了,一切在變。我有幸去過沿海考察,知道那裡的變化,在推着我們往前走。社會要轉型到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上來。偏偏我們不跟着。有些人連國家層面的經濟建設中心,也沒有真正理會。要是經濟建設不回到稅收這個中心點上來,一切都是瞎嚷嚷。要是還停留在過去,不動用新手段,我們是在拿大政方針開玩笑。我問過相關領導一句話,同是社會主義,為什麼我們不實行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可人家說了,要講政治、講奉獻。不能服人的是,幹與不幹一個樣,誰幹?幹好幹壞一個結果,誰奉獻?有句話說得好,要讓馬兒跑,得讓馬兒先吃草。以我俗人的眼光,幹活的馬兒多幹活了,最後連肚子不能填飽,憑什麼它要好好下地壞幹活?現在的人,沒有誰是傻子,更沒有人願意被鎖在底層。特别底層的年青人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受的教育,是最快的成長,幹工作還得有好報酬、能體現個人價值。我們不能逆着人性、固步自封,放下傲嬌的面子。隻有想方設法,推行激勵,才是長久之計。要不,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被身後的幹部,指着我們的背脊,罵我們就那點水平和威力,不懂社會規則,留不住人。稅務局這多年,不是有很多人走出舒适圈,該停薪留職停薪留職、下海去了嗎?說一千萬一道,我們得搞績效。績效是什麼?依我之見,是不管一個單位或者個人,不聽它怎麼想,不看它怎麼說,隻看它做了什麼,論功行賞、獎罰分明。怎麼執行?獎勤罰懶。之前我問過你,能不能讓我在江北試行績效考核?你說隻能在現有體制下搞。當時的言下之意,是讓我将大家的工資,分出個三、六、九等來,讓勤快人多拿,讓懶人少拿。一句話,是讓勤快人多拿,吃飽撐死;讓懶人少拿,吃不飽餓死。可你想過沒有,咱們基層每個人隻能拿上級定定的幾文工資。要想突破,恐怕還得盯着為數不多的幾文死工資作文章。大前提沒有,要搞績效,一個字:難。文強,你的管人、用人思想,作為多年的老部下,我再熟悉不過。我也想聽你的,在我江北範圍内,樹立起一個單位的正能量來。可一切要錢、要資金。沒有資金、沒有錢,寸步難行。不光是我這樣,就說我們董留成,你讓他來,他也隻能這樣。江北新的領導班子,在你面前,不過新成人家的小媳婦。即便有通天的能耐,沒有米,做不出全家人滿意的飯食來——這就是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張興福話到這裡,業文強“嘿嘿”笑了:
“嘿嘿。說你是稅務局的‘第一才子’,不愧是‘第一才子’,一張嘴,對得起你‘第一才子’的稱号。二才子、三才子跟你相比,他們弱了些。你這張嘴啊,毒,一針見血。幾句話,把該說的都給說清了。你讓我說什麼好呢?是,要是我們改變不了現有的機制、體制,搞績效,難。可績效不搞不行。要說改,我們前段時間,不也試着讓江北政府出錢,給你買了輛桑塔納了嗎?我看試着往這個方向走,有戲。”
“那叫有戲?那叫一個坑人!”
提及桑塔納轎車,張興福來了氣:
“也不知你文強怎麼搞的,坑死人了。一會是丁家明來查這查那的,另一會李良書記也奔這事而來。我是焦頭爛額。末了,車是有了,可我是落了個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最終還不是人……”
話題敏感。業文強和董留成低了頭。
曾經的感傷在不經意間,觸及痛處,張興福意猶未盡,正要不吐不快,突然,一陣鼾聲響起,打斷了張興福。
人人驚訝轉頭,尋聲看向聲音位置,是張正德。
此時的他雙手抱肚,鼾聲如雷。他一仰頭,他的鼻子和喉嚨部位,發出拖拉機般的“哼”地一個高聲。伴随着“突突”的幾個低聲過後,高聲持續高處,突然止住;緊接着,一個短促的“豁”地一聲來了,很快變得無聲。人人看着他,想着是不是會重複下一個輪回,如每人所願,相同的鼾聲一高一低,一長一短,混和着,成了和聲,仿佛傍晚的牛蛙,在稻田裡發出了低沉的回唱。
原來張正德在三人的說話間,不知何時進入了夢鄉。
如此憨态可掬,令三人啞然失笑。
張興福忍俊不禁,沖董留成努了努嘴。
董留成心領神意,起身去拉張正德:
“張師傅、張師傅!”
張正德如夢初醒般睜開眼,一臉懵:
“事情完了?文強,是不是我們要回去了?”
董留成笑着,拉張正德起了身,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