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暈倒的人,是祁王安插給他的眼線,前幾日下雨,他特命這幾個人去山間探路,一來二去便染了風寒,至于這口吐白沫,他們是習武之人,隻需封住其中穴脈便可以使其出現口吐白沫的假象。
剛剛這女子應是将晏回給他們封住的穴位解開了。
隻是她既然知曉是穴位所緻,為何還要說出他們是因為誤食才會導緻口吐白沫。
喬羽說完,又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沉默的頌藜,輕聲問:“公子身後的這位婢女看着好生面善,不知是哪裡生人。”
頌藜擡眸,心跳如擂鼓,她竟不敢朝喬羽看去,隻下意識地伸手攥住晏回的衣角。
晏回身體一怔,他伸手拉住頌藜的手腕,掌心滾燙。
他道:“我們都是從雲京來的藥商,聽聞臨橋藥材種類繁多,更有以蠱蟲入藥的方法,所以前來采買。
喬羽眉頭稍蹙,隻轉瞬間,坦然開口。
“臨橋雖盛産藥材,但是以蠱蟲入藥的法子隻有北沂江鎮人才會,你們莫非是想進北沂?”
晏回擺手道:“做買賣的人,自然是哪裡有生意便去哪裡。”
喬羽沒有再說話,而是坐下研墨寫藥方,過了片刻,她将手中藥方遞過來。
“我已用銀針封存于幾人穴位,若想讓他們醒來,便按照方子去取藥,楊掌櫃前幾日收了一批我從山上摘的藥材,你們可找他拿藥,隻是……”
喬羽起身看向晏回身邊的頌藜,她眉眼柔和道:“我剛剛瞧見這位姑娘在熬藥,這個方子上的熬藥方法特殊,我需要一個幫手,不知公子可否能讓你的這位婢女助我。”
晏回下意識想要拒絕,身後的頌藜卻突然開口,聲音酸澀。
“可以。”
晏回有些不解,卻見頌藜對他搖了搖頭。
他便說道:“頌藜在雲京時,我素來不讓她做粗話,羽姑娘可别把她當成仆人使喚。”
這話的,倒像是在為頌藜撐腰。
喬羽笑了笑,唇邊笑容溫柔,她領着頌藜進了裡屋。
以竹簾相隔,裡屋是原本楊掌櫃隔開給他們用來熬藥的地方。
隻是頌藜覺得裡間憋悶,藥味散不出去,便讓常楓幫她将東西搬出去。
眼下她跟在喬羽身後。
藥香撲鼻,門簾輕動,喬羽站在木閣前,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物件。
她語氣輕柔:“我瞧着姑娘,便想起我的一位故人,她那時年幼,被家中二兄提着來同我學醫,每每熬藥時,總愛将藥材一鍋丢,煮着煮着便總會打瞌睡。”
喬羽似在回憶,又似在試探。
頌藜深吸了口氣,她輕笑道,“能與羽姑娘友人相似,是我的榮幸。”
喬羽靜靜地看着她,像是要從她的身上找出點什麼。
片刻後,便将物件遞到頌藜手中。
頌藜打開一看,發現是藥糖。
她迅速關上盒子,擡眸望去。
喬羽背過身去收拾地上剩下的碎藥。
屋外的雨懸于檐下,一滴一滴地落入凡塵,似要将溫存的記憶泯滅。
藥糖的清香壓制住頌藜腦中的渾濁之氣。
“臨橋總是下雨,頌藜姑娘出門時需得記得帶傘。”
頌藜聽着面前女子柔和的嗓音。
她的胸腔猶如浸泡在苦澀的藥草中,喉頭久久地浮動出一句。
“羽姑娘是從北沂來的嗎?”
喬羽嘴角噙着笑,她手中動作利索。
沉默大抵是答案。
頌藜站在那裡,看着喬羽。
疏雨扣門,枝葉紛披,思緒也如淋了雨般厚重。
楊掌櫃請來的人怎會是她。
喬羽這人,與頌藜頗有淵源。
隻是那時,她不叫頌藜,還是宋家的小阿鹂。
少時在雲京随巂周太子去往鐘山拜蔺謇為師,再年長些便跟着祖父去了禹州城。
她認識喬羽,便是在去了禹州城以後。
那時她身子弱,去了禹州城沒多久便開始生病。
祖父急的不行,後來是靖北軍部下一人出的主意。
說是北沂有一位名醫秋水,若是能将他這位老人家請來,說不定能治好四姑娘。
隻是當時,宋家剛到禹州,事務繁多,祖父抽不開身,二哥宋時年便自作主張跑去北沂給她請名醫。
隻是名醫秋水早已歸山,最後請來的是他的關門弟子喬羽。
喬羽在禹州城呆了許久,将宋鹂治好後,還教了她許多醫術,隻是那時她不喜藥味,所以學的松散。
偏偏将喬羽的調香一術學個通透。
而喬羽離開後沒多久,禹州城内突發疫災。
得了疫病的人,會有發熱的症狀,後口吐白沫,渾身起疹,最後皮膚潰爛,窒息而亡。
靖北軍中本有醫士,可巧的是,先得這疫病的人,竟是醫士。
頌藜将喬羽留給她的醫書翻了個遍,最後也找不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她想到了蠱蟲。
可是靖北軍與宋家無一人會養蠱。
還沒等她證實是否是蠱蟲所緻,那群得了疫病的人竟都好了。
說來也蹊跷。
那場疫災來的突然,軍中的糧草受到波及,最後不得不大火燃盡所有大夫糧草。
再以後……
烏丸人突然大肆攻城,還沒來得及将糧草備齊,便不得不守城三月。
疫災來的突然,就連烏丸人進攻也來的突然。
隻是這連貫在一起,讓宋鹂覺得古怪。
她來不及細想,禹州城破,靖北軍都死在了戰場上。
祖父将她藏于屍首堆下,将一封無字诏塞入她懷中。
祖父讓她好好活着。
活着去找援軍,禹州絕不能落入烏丸人之手。
她在逃亡路上,再次遇見真正的頌藜。
跟随頌祯小将軍來禹州,頌家真正的三姑娘。
她先前聽聞,頌祯用自身軍功同頌府做交易,保頌府商路通達,而相應的,頌府需要接頌藜回府,保她歲歲無虞。
隻是頌府來的人一拖再拖,竟趕在烏丸攻城前幾日才來禹州接回頌藜。
可是沒想到的是,頌府的人根本就沒有接頌藜回雲京。
而是将頌藜丢在禹州城外的一處破廟。
她遇見頌藜時,這個頌三姑娘身中劇毒,時日無多。
昔日因為名字相似,總愛将哥哥買給自己的糖塞給她的頌三姑娘。
那時孤零零地躺在破草堆裡,睜着眼,看向宋鹂。
宋鹂是學過醫術的,她把了頌藜的脈,知曉頌藜身中劇毒,可頌藜同她說的話卻讓她通體冰涼。
頌藜拉住她的手,同她說。
“阿鹂姐姐,他們……他們給我下了毒,我活不久了,雲京我也回不去了,聽說……聽說禹州城的人都死了……哥哥是不是也……”
頌藜平素力氣很小,卻在那時用盡了全力,她緊緊地攥着宋鹂的手腕,聲音破碎。
“是我……是我害了禹州城,是我害死了哥哥,朱興騙我,讓我告訴他哥哥将珑城堪輿圖藏在哪,他便會讓雲京的祖母過來接我,等回了雲京,便會娶我……”
“是我害死了宋将軍。”
此前種種事宜如走馬觀花在宋鹂腦中閃過。
甘為俘虜的烏丸副将,蹊跷的疫災,因疫災而起的謠言與巫術,突然攻城的烏丸人,以及未能及時而來的救援。
還未等到她多問,頌藜就将懷中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玉佩塞到宋鹂手上。
她對宋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宋鹂帶着那塊玉佩和祖父的無字诏,九死一生回到雲京。
她本打算敲響鳴冤鼓,以血書上奏禹州冤情。
可是她回到雲京時。
百姓口口相傳,聲聲唾棄。
靖北侯意圖謀反,與烏丸勾結,帶着數萬靖北軍打開禹州大門,奉上珑城堪輿圖。
若非郎将朱興和其部下付清及時趕到,烏丸鐵騎怕是要踏破禹州,直達雲京。
多麼可笑。
守城三月的英雄成了文史中口誅筆伐的叛徒。
雲京城内無一人願提及宋家人。
好似宋家是大晉的污點。
宋鹂便是在那時決定,既然世人無人相助。
那她便自己調查,縱使是入地獄,她也要将那群謀害靖北軍的人拖出來鞭笞。
她進玉門,用一幅畫換來門主的三個允諾。
她戴上一張面具,佩戴好頌藜的玉佩。
此後,再無宋家貴女宋鹂。
活下來的隻有複仇的頌藜。
窗外的雨無情滴落,枝葉淩亂,燈籠光滅,山水成線。
隻是路行之此,宋鹂從未想過還能遇到這麼個故人。
她将手中藥糖放于桌前,聲音微顫,“羽姑娘也讓我想起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