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語真切,似是小心怯意的挽留。
“所行之路這般難,你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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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們大人就在前面亭子那裡等您。”
馮府小厮替頌藜指了指前面方向,一方小亭匿于枯樹下,隐隐約約可見人影。
頌藜點頭道謝,提步走過去。
距離不遠,頌藜走的很慢。
一步步地憶起往事。
幼時,祖父教她讀書識字,與她說戰場的故事。
窗前蘭花香,祖父的聲音溫柔,那些故事被他描摹的一點也不可怖。
直到禹州城陷,她親眼所見,何為屍橫遍野,民以人食。
靖北軍守城整整三個月,連樹根都挖來吃,那匹陪了祖父多年的戰馬被祖父親手斬殺,隻為換的幾口糧食。
烏丸人破城那日,血流滿了整座禹州城,澆灌在枯死的草木上,遍地皆是哀嚎聲。
寄給馮玄冰的那封求援诏書,是大哥死裡逃生出,城以一匹快馬送至驿站。
二哥那般桀骜不馴的人,親去古洲梁家遊說,跪求梁家軍出兵。
梁家人站于高堂上,冷眼旁觀。
說他們宋家是非不分,不如交出珑城堪輿圖和兵權。
二哥不允,他們便以宋家擁兵自重意圖謀逆的罪名将二哥關進牢房,鞭笞整整三日。
她的大姐姐,自幼習武,人人都誇贊她是巾帼女英雄,紅鬃馬白櫻槍便能挑下烏丸人的腦袋。
破城之日,卻被烏丸人的刀刃砍的血流滿地。
到後來,連一副全屍都不曾留下。
宋家這般英勇,最後被冠之謀逆罪名。
她自禹州城爬出來的那一刻,便就不怕死了。
這世上人心叵測,死有什麼好怕的。
候在涼亭下的馮玄冰聽到動靜,他看向頌藜手上的那幅圖,示意她落座。
“頌姑娘送在下這幅圖時,可也是打着想讓下官回京的念想。”
頌藜垂眸,将手中圖紙擱在石桌上,似是默認,卻話音一轉。
“小女記得,馮大人師從靖北侯,是靖北侯最得意的門生,本出身布衣,因得賞識,一日高升。”
聽到靖北侯的名号,馮玄冰動作稍滞,轉瞬間眸色黯然。
頌藜擡眸盯着他,那眼神中帶着三分嘲弄,三分審視。
卻見他一直不語,隻是低頭。
頌藜收回目光,不由笑了,聲音愈發譏諷。
“也罷,馮大人貴人多忘事,怕是早就将恩師抛之腦後,更何況,靖北侯一家如今在大晉是罪人之名。”
她起身,慢慢将那幅圖緩緩展開,畫紙粗糙,難掩畫中山水,紅日丹霞,江山宛如碧波,隐于落花流水之景,暗藏玄機。
四周岑寂靜谧,隻聽卷軸鼓動聲音,頌藜朱唇輕啟,帶了幾分好奇地試探。
“小晏侯前來,莫不是也為了請馮大人回雲京,如今一瞧,似是沒有談攏。看來昔日恩情于大人而言也不過如此。”
“馮大人獨居青縣,究竟是怕回到雲京觸景生情,還是悔恨當年禹州一役,未曾出兵?”
卷軸滾至石桌邊緣,蹭到馮玄冰的手,他翻轉過來,一道猙獰的疤痕顯露于人前。
風襲沙塵而來,疤痕已盤踞掌心多年,原本已習慣,如今卻覺觸之驚心。
他眼眸微眯,似是将過往一覽,終是開口道。
“頌姑娘,你究竟是誰?”
能将這些過往之事訴說的這般清楚,能這般平淡談起宋家,說起靖北侯的人。
他實在想不出是誰。
頌藜慢條斯理地端起面前茶盞,茶水微涼,一飲而下竟有刺骨之感。
“一個從禹州城裡爬出來的人。”
她放下茶盞,眸色間氤氲霧氣,唇瓣微勾,冷然開口。
馮玄冰錯愕起身,似是震驚。
“馮大人反應這麼大,莫不是因為當年沒有出兵一事被我知曉了,想要殺我滅口?”
頌藜托腮,眉眼淺彎,方寸間,生與死在她這裡好似隻是玩味。
“當年……”
馮玄冰大口喘氣,鬓角白發浸出汗水,有些話似要破蛹而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頌藜也不急,隻是晃蕩着手裡茶盞,見那些茶葉浮上水面,如同浮萍,她将那些往事娓娓道來。
“當年烏丸人大舉進攻大晉,靖北侯率領靖北軍苦守禹州城三月,糧草缺失,兵器匮乏,曾向駐紮于邊梁州的晏家軍送出求援诏書,這件事,馮大人總不會忘了吧。”
“來青州前,我仍對馮大人心存期望,靖北侯一家死的凄涼,到頭來連為他們收屍的人都沒有,可是馮大人如今連寒門書生的案子都這般推诿,怕是早就沒了為恩師洗脫罪名的願景。”
她輕聲呢喃,似是惋惜。
或許起了一陣春風,吹的馮玄冰眼眶泛紅。
他雙拳緊握,掌心舊疤開始泛疼,鼻翼間仿若嗅到當年的血腥味。
馮玄冰本打算将這些事永久埋在心裡,等到去陪永娘時,就一起帶到土裡。
可是如今,他看向頌藜,艱難開口。
“當年之事,我确有難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