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賬本上那令人絕望的藍色墨和慕容仙那龍飛鳳舞的爛字,“不會東府現在每天三種餐後甜點吧。”
這就是娜娜的遺留問題了。
她承認,娜娜很有天賦,好歹娜娜也是薩日朗的孩子,爹再不争氣,她也有一半的奈曼家血統,許多事那是本能。
娜娜确實一招打到了哥舒令文的七寸,普通的百姓和士兵根本不在乎上層之間的那些事,克扣軍饷和私加賦稅才是絕殺,可代價是實打實的銀子如流水一樣往外扔。
分完漠東棟鄂東哥的私産後她其實慷慨的留了點金銀給金墨應急,但那時候她還沒顧上看一眼漠東軍中的開銷。
現在她覺得漠東就是一個四處漏風的口袋,她裝了一點小青菜進去,不知道啥時候哪個角度不對,這根可憐地青菜就會從洞裡漏出去。
她應該忍一忍的,最起碼忍到岑霜野上位,讓小白收拾完慕容仙的爛攤子。
可當真,忍字心頭一把刀,當年那時動手是她的無能,而今有了槍,她便不能忍受棟鄂東哥活在世上污染空氣。
“我正想和你說,”素言啃着小鹌鹑,即便她知道,多半這樣一頓夜宵會讓她胃痛不已,難以就寝,可這種烤小鳥真的很香,是她最喜歡的,“不是每個人都愛吃點心。”她舉例道,“我就很喜歡吃炖牛肉,軍中日子苦,每日訓練大家都很累,你不如換成三種肉類自己挑。”
小茉冷漠地說,“男的招兵隻要發碗粥就行。”她灰色的眼睛在燈下偏帶幾分紫色,冷的如冰晶一般,“至于女子,我就算每日供給她們三種肉類自己挑,名聲上,我也依然不輸夏桀商纣,是如假包換的暴君。”
“那沒辦法,畢竟他們都是男人,你若問他們怎麼看你,你肯定赫赫有名,比商纣王可怕多了。”她無從安慰,隻能實話實說,“誰叫你是女子,你可以留在遊戲規則裡,當太後,扶持幼主,誰人都會稱你一句鞠躬盡瘁,隻要你想以公主之軀繼承大統,你就得認命。”
“你認命嗎?”雲菩諷刺道,“你認命的話,那前些日子我和娜娜陪你埋得是什麼?”
“那不是我的命。”素言自有自己的邏輯,“做尚書、左都督才是我的命。”
“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錢。”雲菩挖苦道。
素言着實不客氣:“錢不用來花難道用來攢着給自己買紙錢嗎?”
她想還素言一句厲害的,結果素言想到傷心事,面上不怎麼顯,但身體不是從前那般,不知不覺岔了氣,咳得一張臉變得煞白。
她閉了嘴,生怕雪上加霜把素言氣死。
素言一邊咳嗦着,一邊指着四公主那封啼笑皆非讓她很崩潰的信,她沒說請旨的官腔,“我們怎麼辦?”
“你怎麼看?”她卻不答。
四公主四舍五入算一個有些經驗的将領,雖然這經驗打了些許折扣,可她的敏銳又補齊了這一點,總之,這是一個比較難對付的狡猾敵人,想來八字與金墨相克。
——承平不待見金墨以及薩日朗當年飛揚跋扈不把金墨放在眼裡或多或少有些緣故,的确,金墨這個人有點軸,打仗更軸,她隻會加大兵力,正面沖擊,跟擅長穿梭作戰和間歇逃竄并喜歡偷襲的四公主能很離譜的打個有來有回,你死我活,差點狼狽地打了個不分勝負。
四公主要麼消息有誤,要麼是試探,給她寫了一封遊說她造反的信——她要邀請信國聯兵出擊钺國,趁軍隊調離國都,讓她想辦法拉攏延齡背刺茉奇雅,黃袍加身,還有理有據的掰扯了茉奇雅,赫連素言和賀蘭延齡三人微妙的關系,打的比方是劉秀、郭聖通、陰麗華。
這讓她癟了半個時辰。
素言隻是陳述了一些事實,“如今四公主女主中州,钺國蠢蠢欲動,大軍壓境,倘若四公主能扛得住,我們大可隔山觀虎鬥,讓他們兩敗俱傷,再出手收拾殘局,可若她扛不住——四公主雖然難纏,但兵卒……很差勁,隻要钺國國主秦氏帶兵入關,他是個男人,一呼百應,隻要是個男人,陳國的臣子會罔顧衛氏之恩,奉他為主,他隻要拿下新鄭便能舉陳國全國之力,揮師北上,絞殺我們。”
随後素言問,“你怎麼想?”
“我得先問問倒黴竹子她有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她說。
“你娘都那樣了。”素言哭笑不得,“跟她又有什麼關系。”
“說不準是她跟四公主說了些什麼。”她還是懷疑竹庭,以她家如同漏風篩子一樣的狀态,不好說竹庭有沒有發過信回去。
但她一想到竹庭就腦袋疼。
母親的病經常時好時壞,抛開木頭人的時刻,好的時候她是一個憂郁的正常人,壞的時候就是一個開朗的瘋子,偶爾她會出現其他奇怪的症狀,比如覺得自己是另一個人,這事從前也發生過,有段時間她曾覺得自己是薩日朗的阿娘,這把娜娜吓到嗷嗷叫的跑回家,足足半年不敢來找她玩。
但這個病症還是好對付的,隻要跟她耐心的講道理,告訴她她原本的名字和身份,念叨多了,母親便也能醒悟。
可是這裡的竹庭覺得自己是茉奇雅,可能她搜遍回憶都找不到這個名字,便覺得别人茉奇雅來茉奇雅去,喊得是她。
若單她一個人應付竹庭,她也能擺平這樁事。
最倒黴的是這次多了個曼音。
說真的,竹庭不管怎麼瘋,始終記得她是家裡的大姐。
隻需要一點點前置條件,比如竹庭悔恨了當日為弟妹做出的犧牲,順帶也不搭理曼音了。
她還在苦口婆心跟竹庭講道理,可根本架不住曼音遊蕩過來,嗲着說上一句“姐姐你名字翻譯過來就叫茉奇雅呀,是小東西聽不懂這裡的官話”。
所以她完全做不到給曼音一絲一毫的好臉色。
中午她痛苦地起床,咬牙切齒地看着竹庭以茉奇雅自居,站在桌子前慢條斯理地打發茶葉,說實話,竹庭和她一點都不像,竹庭淨做這種耗時半個時辰結果隻能準備三四杯茶的無聊事,而她,自從掌握原理後,會機智聰明的使用刷鍋的絲瓜瓢和鍋,雖然有時候打起來的沫子帶着一點刷鍋皂角和前天晚飯的可疑味道。
“姐姐,我要小麻雀。”曼音坐下來,無視她的年紀和身份,對她進行每日例行的威逼利誘,“乖,阿姨今天給你做好吃的糕。”
“還小麻雀,”竹庭啼笑皆非刮了一下曼音的鼻子,罵道,“多大了人了,不學無術。”
她給曼音做了一杯喜鵲登枝,又給小孩畫了一隻胖乎金魚,和糕點和晾好的雞湯一起遞過去,“漂亮小狗,嘗嘗柿子糕。”
“不叫小狗。”小孩抗議的整了整被揉亂的頭發。
“你到底是誰家的小東西,”她歪着頭仔細打量,“為什麼要賴在我家裡?再不回家我可就把你留下了,這麼喜歡我家,那就給我當小孩吧。”
“我……”雲菩剛開口。
誰知曼音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說了最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句話,“姐,你忘了,她是老四,清歌啊。”
她腦子裡閃過五種應對方案,掰折曼音的手;打斷曼音的胳膊;把曼音的腦袋擰下來;掐死曼音;以及窩囊的繼續坐在這裡。
在她糾結出一個選項前,曼音松開了她,竹庭恍然大悟般,“小孩子長的好快啊。”她還比量着,“小狗之前隻有我腿這麼高。”
這導緻她被迫選了最後一個方案,窩囊的繼續坐着。
“為什麼要叫我小狗?”她覺得這第二輩子可真精彩。
“因為有小貓了。”竹庭抱着松塔。
松塔對竹庭有一點雛鳥情節,她可能以為自己是人,而竹庭,這個把她從窩裡掏出來的不要臉貓販子,是她的阿娘。
“你就隻能當小狗了。”竹庭問,“小狗,小狗,晚上想吃什麼?”
“你對清歌說了什麼?”雲菩硬着頭皮問。
她懷疑珠珠的酒雪上加霜了,傻竹子沉默幾秒,重複道,“小狗想吃什麼?”
不過曼音到底是個清醒的人,“怎麼了?”
“沒什麼。”她本來不想告訴曼音,隻是忍了忍,沒管住這張嘴,但又不願意和盤托出,“她很奇怪。”
“你也很奇怪。”曼音挑起了眉。
家裡用的香沒有了,小侄女叼着一枚鮮花餅,拿着碗,對着一個桶,開始按碗往裡面勾兌各色香料。
那是一個口和湯盆一樣大的桶——真是巨大的一桶。
阿姐想來應當在她少許清醒時刻,掙紮着起來教會了雲菩所有貴女都會的文雅之事,可還是出了岔子。
世上的事就是不公平的,宮裡娘娘們鬥香,一整日的忙乎,最後也隻是周娘娘的香最接近鵝梨帳中香,但那也是接近罷了,輕輕一聞,就知道這香,不對勁。
别看雲菩隻用一個碗,閉眼哐哐往桶裡面倒,從廚房找來一個擀面杖,用草紙擦擦上邊的面粉,拄進去進行一番草率的攪合翻拌,用湯勺挖出來一勺,灑幾滴她做蛋糕用的鵝梨香精,咕嚓一聲倒進香爐裡,但她弄出來的東西至少在半年内味是對的,曼音其實也說不上到底雲菩哪一點做對了,可那香的味道擱鼻子一聞,就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帳中香,至于後半年聞起來不對那是香料受潮結塊了,畢竟李後主也想不到會有人調香一次弄一桶,一桶用一年。
幹這種事的雲菩還會疑惑的反問她,“我哪裡奇怪了?”
她隻好踢了踢雲菩放香料的桶,“唉,跟你也說不通。”
“我要出去一趟。”雲菩闆着臉對曼音說。
曼音絲毫不會察言觀色,她隻會自顧自哼着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又隻能自己生悶氣。
臨出門的時候竹庭發火了,“讨厭孩子,你過來,你拆了我的信。”
是的她昨天回來太晚了,忘記把信原封不動粘回去,恢複原狀了,這導緻她被竹庭逮了個現行。
于是出門前她又花了一刻鐘的時間跟竹庭幹架,除了把自己氣個半死外,一無所獲。
敖登探了個腦袋,“你們又怎麼了?”
茉奇雅像個炸毛的貓,倒着氣冷冰冰的說,“朕擇日冊你為太後。”
琪琪格一下子擡起了腦袋。
“不是,還能這麼幹?”敖登的表情要多扭曲有多扭曲,她手裡的午飯一下子變得難以下咽。
小茉開始随機挑選今天的出氣筒了。
果然她隻忍了一晚上的崔宣。
“話從崔宣嘴裡涮了一遍,東吳不就成她祖奶奶家的了嗎?”小茉要是靠一根筆杆子過活,她絕對比崔宣紅,崔宣說白了還是得對着史書重新編排,小茉真的張嘴就來,“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說,當年孫魯班犯了事,小喬走了諸葛瑾的門路,帶她流亡蜀中,幾經婚喪嫁娶,而後前朝末年,崔氏從龍出蜀。”
琪琪格伸出手,“來來來,願賭服輸。”
娜娜撇着嘴,遞給她二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