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寒暄與尴尬聊天後,貝琳琅與白玉京分了主次落座。
其實在白玉京正式開口向她問話前,她不太能理解為何大娘娘在樓上聽了白玉京幾句話,便點了白玉京做總督,甚至位居鄭珏之上——鄭珏是個熟悉的名字,曾在金墨娘娘身邊做過幾年的幕僚。
白玉京姓觀秋,她的履曆一目了然,一般善堂裡的女孩到了四五歲便會送去軍中讀書,聰明聽話的留下從軍,聰慧又有個性的會被送去學醫藥蠱毒,實在不中用的會發一筆金銀,遣出善堂令自行謀生,而白玉京屬于第二類,她學的是獸醫,駐青城一帶,前幾年不知道走了誰的路子,調來了上城,這才迎來了她的機遇。
曆來外州總督皆從軍中提調,同掌軍政,以嚴防當地叛亂,一旦點了像白玉京這樣的人做總督,便需要額外配一個巡撫,加兵部提調銜,兩個人辦一件事,這顯然是劃不來的。
尤其白玉京給她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姑娘普普通通,打扮還有點土——那對麻花辮真的很奪目。
隻是白玉京一開口,她便再不敢輕慢。
“比謝列是東羅馬國的臣屬,”白玉京曼聲道,“前些時日,我同梅麗莎聊了兩句,似乎東羅馬國的皇帝——西陸裡隻有東羅馬國的國主可以使用皇帝稱号,無需教皇加冕,他似乎對比謝列的事情很不悅。”
“之前在此處遇到的軍隊,并非是比謝列自己的駐軍,他們都出自東羅馬,出了漠西地界,這世道不是那麼太平。”貝琳琅沒有否認白玉京的揣測,“在上城一直流傳着一些流言蜚語,東羅馬國對比謝列大公的死頗為不悅,要求西陸諸國共同出兵,以組十字軍,讨伐我等,隻是,”說着,她一攤手,“其他國家也在觀望東羅馬這場仗,是勝是敗,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錦上添花才是上上選——除非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否則誰要雪中送炭。”
“恐怕他們得到的消息是最可怕的那一種。”白玉京颔首。
面對貝琳琅,她當然不能用打發走梅麗莎小姐的拙劣辦法。
她很小的時候還是學過一點點軍務,隻是沒多久便被選去學怎麼給小動物看病,要讓她回憶起五歲左右時學的知識,并利用這些記憶去統禦比謝列駐防的這三萬人,那她是真的做不到,因為信國的軍隊,人數向來都是一個實數,從不計算雜役兵和各色從事兵馬後勤的人。
被派到比謝列的三萬兵馬是一個團一師,八千騎兵,兩萬二步兵,每個人都經過嚴苛的訓練,每個人都讀書識字,相當于每個人都是敵國計量方式裡的親衛兵,如果按照前朝的計算方法,加上雜役兵,比謝列駐軍計十五萬餘,這數量遠超一個正常外州的駐防人數。
“不錯。”貝琳琅很自豪,她或許就是從這場戰役中得到的提拔,“再也沒有消息,這是最可怕的消息。”
“但比謝列終究是東羅馬的公國,”白玉京适時坦言道,“此方土地,人們長得和我們不一樣,語言和我們不一樣,信仰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信命,她們信上帝,隻要東羅馬還在,她們就會覺得總有一日,會擁抱故土,她們不會接納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取代東羅馬,成為新的上帝仆從,可師出又必須有名,不義之戰是沒有好下場的。”
此刻從貝琳琅的神态來看,她笃定她說中了貝琳琅帶來的禦命,因而也放松下來,玩弄着扇子上的小配件。
“不錯,”貝琳琅沉默了會兒,輕輕笑道,“隻不過,教皇,東羅馬的皇帝,都是上帝虔誠的仆人,是侍奉者,而我們不一樣——我們将是現世的上帝。”
“其實這很好。”白玉京說話時有些許的落寞,很難猜這種難過是真還是假,确實每個人提起自己的身世,都透露着幾分狼狽,但她應該是一種試探,“西陸或許是個好地方。”她很緊張,不注意間把扇子的吊墜打了個結,“尤其是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和你還不一樣,信國是你的家,而我們是客。”
“這一層你便說錯了,你在這裡長大,這裡就是你的家,事實上,此時的信國,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信國了,你我都知道,除了大可汗留下的國号沒有改,一切都變了,現在的這裡才能算是我們的家,這才是我們熟悉的一切,我們可以讀書,識字,尋一份活計,而不是一紙婚書,一世為奴,在夫家做一份不給報酬的營生。”貝琳琅仍是維持着禮貌的淺笑。“大娘娘撥亂反正,這裡終于回歸了東之東的本貌。”
“東羅馬握有黑海海/口,經黑海可以出地中海,拿下東羅馬國,離西陸近的地方來的貨物可以直接停靠黑海,直接在拜占庭上岸,離東陸進的地方運來的東西,走濱海、大連及濟州島三處港口,可以省一大筆運東西的錢,也可以讓人做些小買賣賺點錢。”她很隐晦地提及了另一層布置,“我們若能站穩腳跟,延伸入西陸後打下高盧,這便等于打通整塊東西大陸,至于會不會這麼做,就要看第一仗打的怎麼樣。”
白玉京随即便收斂了落寞,她當真是變臉隻要一瞬,現在又是一幅溫柔熱情的樣子,稱贊道,“這确實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随即,上演的才是今日的戲骨。
“說起比謝列,其實我倒有個辦法,”她親親切切地笑,做出同她親密的姿态,稱呼也變了,總督架子端起來,這算是正式的出招了,“貝貝,你了解曾經的漠南梁國嗎?”也沒等她答話,自顧自地往下說,“廢庶人雲觀宴很喜歡新鮮玩意,所以在伊犁這個地方,什麼都有,有好些人信波斯教,也有人信彌賽亞教,他倒是很時髦,家裡供養着幾個修女、教士,說來也是巧,我遇到了一個,那位修女會做很好看的蕾絲花邊,在裁縫店裡打工,我就把她一起帶來了比謝列。”她唠唠叨叨說了一大堆,這時才顯露出本意,“倘若有修女麽麽的幫助,一切就簡單了。”
這算是正式的打探,白玉京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少的能量,最重要的是,她到底被授予了多大的職權。
“好呀。”貝琳琅展顔一笑。
“我們去找修女麽麽吧。”白玉京起身。
貝琳琅可沒她嘴巴裡說的那麼平易近人,問過她将瑪格塔修女安置在何處後,反倒不等她帶路,自顧自地走在了前邊,從軍營校場中穿過。
她一開始的猜測應該是對的,貝琳琅就是在比謝列之戰中嶄露頭角的,而且她來自東之東一個稱得上顯赫的家族——雖然不能跟他他拉及奈曼兩家相比,但當年平甯侯貝璇玑的名諱也曾響徹整個漠北,在平定新羅後,漢陽成為了貝氏的封地,為了紀念她,東之東數不盡的女孩都以璇玑為名。
貝琳琅穿的是便服,很簡單的一套衣裙,裁剪得體,領口别着家徽。
經過校場時,下至披甲執銳的士兵,上至衣冠楚楚的将領,見到貝琳琅,無不躬身問候:“大小姐。”
看來軍營才是貝琳琅來的第一站,或許貝琳琅昨天就到了比謝列,隻是沒來拜會她罷了,目前看來,白玉京猜,貝琳琅她們應當已經完成了所有職權的交接,這讓她有點生氣。
這樣做很不給她這個總督面子了,不過她也沒轍,誰叫她更像一個文臣,隻能将這口窩囊氣咽的如沐春風。
她們一同來到瑪格塔的住處。
瑪格塔是一個很安靜的鄰居,平時隻是看看書和做做刺繡,隻是刺繡的手藝比起蘇州的繡娘,有些慘不忍睹,不過她會一些新奇的繡樣,大概是靠這些新鮮的設計聊以糊口。
“我知道你聽得懂官話。”當着貝琳琅的面,她也沒多廢話,單刀直入。“不要再假裝你聽不懂,然後胡亂說一些上帝保佑今天糊了的貝果八塊五什麼的爛話。”
瑪格塔愣了愣,随即還真的不裝了,講起了生硬的官話,“您也假裝您聽不懂拉丁語。”
“這位是貝小姐,西京巡撫兼兵部左提調。”她介紹道,“她想找你談談。”
“幸會。”貝琳琅同瑪格塔打過招呼。
抛開短暫的不愉快和職權上的微妙冒犯,白玉京覺得貝琳琅真是有趣極了。
“瑪格塔,做個見證人吧。”貝琳琅對瑪格塔說,“站在你的姐妹面前,大聲的告訴她們,如今彌賽亞教的教士都是異教徒,上帝之子臨時前指定的唯一繼承人是抹大拉的瑪麗亞,她是唯一的先知,唯一的門生,也是現世第一個教皇,但其他的門徒,被惡魔所附身,無恥的剝奪了屬于抹大拉的瑪麗亞的榮光,還污蔑她,将她描繪為神拯救的歧途之人,是時候将異教徒從梵蒂岡趕走,送他們上火刑架,驅趕附着在他們身上的惡魔,是惡魔讓他們變成了一個男人,我們隻是在驅魔。”
瑪格塔的神情隻能說是驚呆了,太過驚愕甚至無法形成吃蒼蠅的表情。
回過神來,瑪格塔稱得上震怒,“你在胡說八道什麼,絕對不可能,你這是對……”
貝琳琅打斷了她的話,“娘娘準我見機行事之權,不過太高的開價就算我敢許諾,你也未必相信,那麼我們折衷些,麽麽,你聽聽我的報價,”她揚眉,“你可以得到二萬兩白銀的饋贈,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成為比謝列的紅衣主教,隻是那樣的話,你隻有每年五千兩的年金。”
片刻,瑪格塔說,“我會下地獄的。紅衣主教,一萬兩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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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绾安靜的坐在黑暗中。
閉上眼,她腦海裡反複閃現的仍是戰場上的那一幕,鋪天蓋地的重騎,兩種顔色的铠甲,漫天的箭雨,冒着硝煙的槍/口,那個女子——陳國的皇帝,披着金甲,铠甲上的反光足以灼燒人的雙目,她張弓,箭簇是菱花的樣子,寒光裂空而去,貫穿了阿娘的頭顱。
她永遠能從黑暗中看見阿娘墜馬的那一幕。
聽說如果是腦袋上的傷,人走得很快,沒有痛苦,這是她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想法。
她不知道她被關在這件别苑多久了,也不想知道她到底要被關多久,當然,她知道,若是阿娘知道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會很生氣,說她不是一個出色的繼承人,明明她接受過最好的教育,最嚴格的訓練,現在應該想一個出路,保全家族——不能保全家族,至少要保全自己的私兵,這樣才能跟茉奇雅坐在桌子上,開始新的一輪談判,可眼下,她隻能想着阿娘,她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就這麼不在了,她還是不能接受這一點。
門吱呀的一聲開了,今天送飯的是一個輕盈的腳步,随後響起了火石的聲音,侍女點燃了燭火,卻沒有把飯放在桌上,而是走到了她的身後。
是要殺我嗎?她思考着,卻懶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