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不覺得,”紀鴦輕聲說,“我若當衆将人斬首,那肯定是會有人死的,而偏偏,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說話間,她忽覺毛骨悚然。
既然她可以命人換上蟒袍,便上演一出斬首反王的轟烈大戲,那陸氏呢?
陸氏曆經本朝十二帝,至今屹立不倒,其家族勢力橫亘京兆。
她不由得想起了大姨母的質問——陸氏當真死了嗎?
她倒不懷疑四姨,她相信四姨真的下達了命令,可四姨真的看那些人人頭落地了嗎?
陸氏的姻親與同僚會不會想方設法,如梅梅建議一般,找些替死鬼,悄無聲息的把陸氏放了?
她正想着,成玉忽然問,“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她們會這麼憤怒?”
“人就是這樣。”梅梅妩媚外表下其實端的是冷漠與厭世,“舉個簡單的例子,始皇帝嬴政當真遺诏命扶蘇即位嗎?”她勒馬,“秦律嚴苛,但絕無可能因雨大誤期而當即判死,不容辯駁,而陳勝吳廣以此名目,振臂一呼,山呼百應,老百姓哪裡懂得滅六國者秦,滅秦者六國的道理,他們隻是覺得日子難過,需要怪罪一個人。”
成玉垂着眉眼,片刻後仍是問,“所以,為什麼她們會這般憤怒?”她靠在梅梅的懷裡,卻不像在和梅梅說話,她的視線太複雜,紀鴦不懂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問她,“為什麼人們會日子難過?”她眼睛形狀和梅梅一模一樣,是妩媚多情的桃花眼,而這雙漂亮眼睛卻看着人群,“你最殘忍的做法,并不是找一些冤死鬼,來唱這一出轟烈大戲,”現在紀鴦倒是能确認,成玉是在對她說話,“你是給了她們希望,不久後,卻又告訴她們,還是一個樣。”
“大概,就是會一樣的吧。”紀鴦回答道。“無論男人,無論女人,該是爛人的都是爛人,好比我,我就是個爛人。”
忽然那個有奇怪姓氏的話痨姑娘插了話,“也不盡然一定要和之前一個樣。”
小鸾低聲說道,“倘若這世道握于你手呢?”她看向成玉,“好比這個世間,不過是一個小面團,你手裡的面團,你讓它是什麼樣子,就會是什麼樣子。”
成玉沉默了刹那,“這個世道……”她喃喃說,很快,又搖頭,“我快死了,這個世道什麼樣子,和我又沒什麼關系。”
一下子,剛開口的梅梅又變得悄無聲息,隻是将臉和妹妹貼在一起,沉默着低着眼睛,一言不發。
“隻要你還活着,哪怕就多活一天,”小鸾說,“說不準你就把肺結核傳染了中州的皇帝陛下,轟轟烈烈,青史留名。”
這把成玉逗笑了。
“說真的,”小鸾側過臉,“你們的皇帝陛下,到底有什麼特殊的?”她望過來,“值得你為她賣命。”
“那你又為何追随我的小表妹?”紀鴦極其敷衍的反問。
臣子哪裡是追随一個皇帝,臣子是被迫服從于皇權。
尤其是她這種宗室的血脈。
“我的效忠,不需要什麼理由。”她怕小鸾尴尬,便柔聲自問自答,“她是我阿姨,我在這世上的血親,就這麼簡單。”
小鸾卻笑笑,“還是和你不一樣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小鸾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别有一種瑰麗的美。
“但你有沒有想過,該怎麼收場?”卿小鸾故作輕松,實則握緊了缰繩。“江南是賦稅重地。”她說,“老百姓嘛,又沒什麼錢,你若直接問她們要錢,她們會恨你一輩子,這就是為什麼士農工商,商人是最末流的下九流,卻永遠離不開商人,百姓隻是百姓的原因,是但凡聰明些的人,都另謀了出路,最起碼,這些做生意的,還是比手藝人聰明些的,他們更懂該如何錢生錢。”
“最終,你是要對她們加以安撫的。”她小聲說。
總的來說,紀鴦是一個不錯的姑娘,這讓她對于欺騙紀鴦有一種心虛。
紀鴦當然也是極其聰明的,“你的說話語氣,”她似笑非笑的,“好像我的那個讨厭的表妹。”
這下卿小鸾當真陷入了尴尬境地,她隻好幹幹巴巴地說,“啊呀。”
不過茉奇雅的表姐是一個很奇怪的姑娘,她蔫嗒嗒地說,“好呀,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呗。”
“啊?”卿小鸾不能理解。
“我幫四姨辦事,也是幫人辦事,幫她辦事,也是幫人辦事,左右都是替人辦事。”紀鴦像一隻淋了雨的兔子,明明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卻不知為何,透露着奄奄一息。“沒必要交代你,讓你說上這麼一大通話。”
看過天色,紀鴦總覺得會下雪或下雨。
這個天氣一點都不适合出門。
就在她想回客棧躺會的時候,小鸾忽問她,“那你想做什麼?”還強調,“你自己。”
“想死。”她非常幹脆利索地回了小鸾兩個字,換來了一刻清淨。
“那,”小鸾蠕動着唇,“你真的沒什麼自己想做的事嗎?”
她長久的凝視着小鸾,末了,對梅梅說,“你想怎麼做,就安排吧。”說罷,她告訴小鸾,“你也一樣。”
梅成雪越過紀鴦的身影看向卿小鸾。
她以為卿小鸾會去追紀鴦,把紀鴦哄回來,可卿小鸾是個怪女孩。
小鸾隻是目送紀鴦離開,在紀鴦走後,立刻說,“能幫我找個人嗎?”
一時間連成玉都搖頭,“你難道沒發現,”她咳嗽着說道,“她生氣了嗎?”
“我當然知道。”卿小鸾眨巴着眼,“總之,我需要先找到一個人,不然我就完蛋了。”她看着梅梅姐妹倆,“她怎麼說,我當然也要怎麼做呀。我要讓她知道,随便發脾氣是有代價的。”
隻可惜她嘴巴裡的俏皮話耗盡了她人生中的所有運氣。
慕如這個可惡的家夥跑了。
她不得不相信,年紀大的阿姨雖然腦子和牙齒會蛀掉,但真的經驗老道,最起碼腳底抹油這裡勝她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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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上蒼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慕如決定,她要就此在江南隐姓埋名一輩子。
江南這個地方真的很不錯,氣候濕潤,不冷不熱。
上城凜冽寒風,就是她的心情,陰晴不定的氣候,就是大娘娘和金墨娘娘之間的關系。
她連夜入城,策馬直闖行宮,禀過侍女,結果出來見她的是大娘娘。
“天已經很晚了。”大娘娘一襲淺藍色長裙,長發散着,可能是剛洗完擰幹,像一隻炸了毛的長毛貓,她走路也很像一隻小貓,輕盈,又悄無聲息,從她身後走進門,擦過她身側,最終轉過身,在太後娘娘曾供奉的觀音像下站定,“她睡了,有什麼事和我說吧。”
“您回來了。”慕如歎息似的搖搖頭。
她現在真的好讨厭金墨,好讨厭大娘娘,讨厭這對關系時好時壞的半路母女,她倆總會拉着你死我活的架勢,莫名其妙又偃旗息鼓。
當然,唯一倒黴的就是她們這種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的手下。
“圖紙呢?”大娘娘一點也不意外于她此刻出現在這兒。
“走得太急。”她雖然會跟珠珠絮叨着說大娘娘的壞話,确實,大娘娘的要求與命令都有奇怪的地方,不過,命令總歸是命令,不論是金墨娘娘還是大娘娘的,她都隻能奉命辦事,“隻帶了一部分。”她掏出袖子裡的卷軸,“請您先過目。”
“你辛苦了。”雲菩接過去,沒看,隻是握在手裡。
看慕如這個樣子,她心情格外暢快。
有時她還是能理解閨女那隻小貓的一些殘忍舉動,閨女即便吃到肚子圓溜溜的,也會抓一隻麻雀或者小家鼠,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想看獵物的掙紮。
慕如的這個樣子,就像小貓爪下的小家鼠,局促不安,忐忑,又惴惴,自然,慕如越是這個樣子,她便越開心。
可是,數秒鐘後,她覺得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有病。
上輩子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跟這群都有點毛病的人相處。
慕如對她講,“我進了城,就直接禀報了侍女,要求觐見,本以為天色已晚,我得候一會兒。”她語無倫次,又颠三倒四,這是她所欣賞的恐懼與害怕,隻是慕如的後半句是,“我得去一趟淨室,否則恐屬下殿前失儀,我去去就來。”
雲菩能怎麼辦,這群姑娘沒有一個是中州那種體面的學究,學究雖然厭女,雖然看不起她,雖然看她不順眼,但是學究有一點好處,他們要臉,學究不會隔三岔五就蹦出一句和淨室有關的話。
但凡她說一個不準,慕如就敢問那她能不能就地解決——這種事,慕如是有前科的,那年她罰慕如跪在殿外,沒有命令就不準起來,結果每隔半個時辰,慕如就會要求去淨室,并且還以就地解決作為威脅。
她隻能和每次一樣,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去。”再目送慕如逃跑。
她敢打賭,以慕如的德性,大概從淨室出來就跑回家了,甚至不會回來告退,随後稱病,裝死,過個十天半個月,當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出來招搖過市。
憋着這口氣,她決定去找茬,選一個倒黴蛋出氣,比如琪琪格,就是一個很好的選項,因為這個孩子記吃不記打,不太記仇。
隻是她沒在廚房找到琪琪格。
錦書是一隻小小的女孩,蹲在米缸前發呆,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隻大耗子。
“你怎麼不去睡覺?”她便走過去。
“有小老鼠。”錦書指了指。
她順着看過去,是一隻小小的灰家鼠,都沒有拇指大,躲在米缸的陰影裡,細細簌簌地啃着米粒。
錦書擡起頭。
雲菩挨着她坐下,一起看着那隻小老鼠,“小家夥。”她伸手過去,捏了捏家鼠的尾巴,“這麼冷的天,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你知道嗎?”她又縮緊了些,緊緊地抱住自己,“我也是小老鼠。”
“我們都是家裡的小老鼠。”雲菩有個不好的毛病,她說話時不喜歡看着人,或者說,她對這種小動物的熱情超過人。
“你難道也是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