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沒地方扔嘛。”竹庭今天看起來心情倒是很不錯,隻是不知道今天的她認為自己是誰。這段時日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破天荒地笑了。
“那也不要扔到我吃的東西裡。”她搖頭。
她估計今天的竹庭是活在數十年前的竹庭,因為她用一種對孩子說話的語氣說道,“去把點心分給你的夥伴們。”
“我要一個人吃掉。”她打趣着竹庭,但還是撿了四個,把盒子留在外邊,先出來找了娜娜。
娜娜還是垂頭耷拉腦地坐在台階上。
“起來。”她對娜娜說。
“走開。”娜娜嘟囔着。
她記得,小時候她和小茉都最讨厭阿娘了,阿娘蠻不講理,而且從來都不肯承認自己錯了,她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她和小茉一起挨得第一頓毒打,就是小茉逼阿娘給她道歉,阿娘被惹急眼了,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拿鞭子抽了小茉。
隻是一次又一次的和阿娘吵架,阿娘也會反思,在一點點變好。
但似乎她得到了什麼,就要失去什麼,她得到了一個好一些的阿娘,而小茉最後卻變成了那個讨厭的阿娘。
小茉走過來,沉默地給了她一個玫瑰花形狀的花饅頭和一碗扒好的柚子肉。
這行為跟阿娘揍完她和小茉又叫她們出來吃烤排骨有什麼區别!
隻是每次都一樣,就像阿娘叫她吃飯時她會含着眼淚啃又香又辣地烤排骨,排骨當然很好吃,可是永遠都沒人知道她流眼淚是委屈還是被辣的,她還是沒有骨氣地吃了花饅頭,柚子很甜,帶一點清爽的酸味,但饅頭一點都不好吃,别看樣子那麼好看,是一朵花,可它沒有味道,就是一坨面,這讓她更委屈了。
阿娘道歉好歹還給烤了一整扇豬排骨,還特意去買的小豬,帶她最喜歡吃的軟骨。
她氣的沖去淨室,躲在裡面哇的一下哭了,不住地抽噎着。
沒等她哭兩聲,延齡敲門說,“娜娜,娜娜,是你嗎?你快好了嗎?”
“可惡,你們都太可惡了。”她隻能擦擦眼淚,從淨室裡出來。
她等了一晚,小茉還是沒來道歉。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陰沉着臉,和小茉一起去跟梅梅她們姐妹倆劃船。
“你可以不用來。”小茉一點都不感激。
“你不會水。”娜娜說。
“可你也不會遊泳。”雲菩隻好放棄小松花,她爬上了馬車,“你甚至也不會駕車。”
娜娜沒有一點愧疚地鑽了進去,“說的就像你很會……門檻啊,雲菩。”
她說,“知道了。”
隻是這麼多年不馭馬,她也有點手生,退了幾步,可這兩匹馬各有各的想法,不太配合,她還是轉不過去,隻好一鞭下去,讓車輪軋過了門檻。
“車輪子!”娜娜尖叫道,“會碎的,啊你看車,有人!啊!”
娜娜的慘叫時她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隻是到了河邊,這種不詳成了現實。
“我再也不要坐你的車!”娜娜哆嗦着腿下來,“你和那個轎子就差那麼一點點,你就撞上去了。”
“這不沒撞嗎?”她應付着娜娜,望着四周。
梅梅說的地方是一個湖,若她記得不錯,入湖口是黃河分流出來的河。
今夜十五月圓,海與湖随月潮汐漲停,她提着燈,遙望遠處陣陣浪翻,漆黑一片,看不見湖的深淺。
秋夜裡霧氣中,朦朦胧胧地,遠處一點亮光漸漸地近了。
靠近了,梅梅站在船舷上,提起燈,“你來啦。”
随後,她身後冒出來了一堆女孩子。
這吓得雲菩往後退了半步。
她沒撞上娜娜,側面可證,娜娜也吓得往後退。
“我娘生了我們姊妹六人。”梅梅從船上下來,持燈,盈盈走上碼頭,她一襲月華裙,裹着滾了毛邊的披風,“我行二,這是我大姐,這是阿玉,我妹,我妹,和我妹。”
“你們是同母所出姐妹?”她問。
梅梅點點頭。
“你娘還在世嗎?”娜娜小心翼翼地說。
“我娘……”梅梅剛想說些什麼,又被她長姐打斷。
梅梅的姐姐應該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她說話聲音很軟乎,“我得先回去了,不然家婆要遣人來問了。”她柔和地笑了笑,“你們玩。”
“慢走。”雲菩目送梅梅的姐姐走遠。
梅梅阿姐走的時候把梅梅的那幾個年紀很小的妹妹帶走了,留下另一個身形伶仃的姑娘孤零零地在船上。
她認識梅梅時梅梅已經出家,帶發修行,與家裡人來往也不怎麼密切,故她從未聽梅梅提起過這三個姊妹——梅梅隻對她提過她那早逝的雙生妹妹。
梅梅最在意的人就是這個妹妹了,據諸葛靜姝說,梅梅當年是京兆最出風頭的女孩,她們都以為梅梅至少要做個國公世子夫人或親王正妃,但梅梅的妹妹死後,她一蹶不振,按風俗,未出嫁的女兒不能葬在家裡,她便将妹妹火化,把骨灰裝在了一個八音盒裡,帶着這個盒子,進了道觀。
她其實當年問過,梅梅家裡人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了梅梅?
女孩是一筆重要的财産,每一個都要物盡其用的。
諸葛靜姝那時就說,梅梅家孩子很多,加上雙生子是不祥之兆,梅梅的阿娘不喜歡她們姊妹,便也不管了。
但她沒想到梅梅家居然姊妹六個。
“上船吧。”梅梅招呼着。
那個孤單的背影對着她們,望着月,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坐下,“她們又走了,大概我不怎麼讨喜。”
她穿着和梅梅一模一樣的衣服,隻是眉眼雖與梅梅相似,卻病的瘦脫了形,一把骨頭似的,看着可憐又可怕。
“胡說。”梅梅坐下來,挨着她妹妹,“你也知道,大姐的婆婆很讨厭,她也沒辦法。”
“娘大概很讨厭我吧,整日帶着妹妹們胡鬧。”不過她妹妹笑起來還是好看的,桃花眼彎彎,“梅梅怎麼又把你們拽來啦?她是不是很煩。”
“本來梅梅是想叫阿鴦來的。”雲菩小心地在船中間坐着,離湖最遠,“阿鴦對之前的事一直心結難解。”
紀鴦的擔心倒不多餘,娜娜坐在一邊,一聲不吭,表情寫滿了“天啊,她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梅成玉笑得更盛,“她害怕我吃掉她嘛,我是山鬼老奶奶,一口把她全吃光。”
隻是她笑了沒兩聲,又側過身去,拿帕子捂着嘴,痛苦地咳着。
梅梅垂着眉,緊緊地抱着她。
“你生的是什麼病?”雲菩問。
“離我遠一點點,”梅成玉緩過一口氣,對那個女孩笑笑,“我這病過人。”她望着湖,“你聽過說痨病嗎?”
她慢慢站起身,“我其實最喜歡熱鬧了。”
可此時湖面一片漆黑,隻映圓月一輪,并點點繁星。
她解開杆子上的帆。
“梅梅總擔心我。”她吃力地想将帆張開,卻被帶的一個趔趄,要不是梅梅接住了她,她就摔在船上了。
“不要。”梅梅連連地搖頭。
“就這一次。”她央求,“說不準是最後一次了。”她說,“你看,我都許你帶你的友人來了。”
“是因為我擔心你啊。”梅梅抱着她,“我怕你掉水裡,我們好一起下去撈你。”
“不會的。”她又咳起來。
梅梅歎了口氣,替她揚開帆。
這時那個長得像絹娃娃一樣精緻可愛的女孩問,聲音隐隐有些抖,“你準備做什麼呀?”
梅成玉隻是笑,她對着晚風,說,“你瞧,起風了。”
随後,她猛地一拉繩,帆鼓起來,整個船被風吹得團團轉。
“今晚的風叫龍吐息。”她攀着拉帆的線,“十載難遇。”她帶着船,沿着風,一圈又一圈的在江上打轉。
“你騙人。”雲菩很無奈。“若是龍吐息,這一湖的水都傾盡了。”
梅成玉燦然笑道,“因為我喜歡轉圈。”
她自己站不穩,踉踉跄跄地,整個船時而向左,時而向右。
原本她并不害怕,隻是想吐,但娜娜叫的太凄涼,“救命啊!”
娜娜死死地抱住她,“我會不會死啊!我要阿娘!”
“你别勒我,我想吐。”
她原本還在勉強忍着,可娜娜非要把她轉過來。
“我們會不會被淹死?”娜娜快哭了。
茉奇雅先是一言不發,而後把她推開,站起身,跟成玉說,“你能不能停一下,我想吐。”
成玉隻是彎下腰,挨着茉奇雅的臉——可惡的小茉終于遇到了對手,卻在這個尴尬的時候,“可是沒關系呢,我不想吐,你想吐我可不管的。”
說着,她把茉奇雅推開,自己咯咯笑起來,又是沖了個猛地,一個急轉,原路一個甩尾,又兜了一個大圈,驚起無數水鳥。
茉奇雅在面子、尊嚴和胃的舒服三者間選擇了後者——坐下,趴在船沿上,真的吐了,但她晚上應該沒吃什麼東西,吐也隻是往外吐了些水。
她害怕小茉栽水裡,隻能摟着茉奇雅,沉默地看着成玉拉帆轉圈,船行的極快,随風疾馳,切開不見底的深水,直到力竭,再也支撐不住,才氣喘籲籲地松開手,跌坐在地,自嘲又放肆地笑,後仰躺下,枕在梅梅膝上,不住地喘着。
梅成雪心疼地幫妹妹順着氣,又擡眸看看雲菩。
娜娜安靜地遞了一方手帕過來,“我會保密的。”
“你很喜歡水和風?”雲菩擦了擦嘴,又趴在船邊嘔了半天,感覺膽汁都要吐出來了,嘴裡全是苦味。
“談不上吧。”梅成玉氣喘籲籲地說,“人生苦短而已。”
“那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雲菩問。
梅成玉大笑,“這個世道那麼無趣,說不準我想死呢。”
“沒事,你會長命百歲。”那個姑娘陰恻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