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的小鸾是最值得依賴的後盾,西信随軍的醫生都擁有自己的軍隊品階,有時也要負擔一部分指揮作戰的任務,參與軍帳議事,而小鸾總有一些獨到的見解,并且每一次都能處理好傷員。
但年輕時的卿小鸾就是一個純粹的王八蛋沒有蛋。
别看她叫小鸾一起來中州吃喝玩樂時小鸾一點意見都沒有,叫小鸾幫忙,立時小鸾跟她吵了一架,理由是她絕對不看肚子裡的病,因為她寒窗苦讀十二年不是為了直面人類的所有污穢,她的底線是絕不處理所有新鮮熱乎的東西。
卿小鸾進門又“賞”了她兩枚白眼,“我絕對不給人在肚子上開刀。”
“你都沒看過病人,你怎麼知道你要在肚子上開刀?”雲菩在桌子上選了一個看起來還安全的茶盞,似乎紀愉沒用過,估計是幹淨的,給自己倒了點水。
“不用看我就知道。”卿小鸾語氣極其惡劣,人也極度自戀。“聽你的描述我就什麼都知道,請叫我再世華佗,謝謝。”
她現在很想知道要是卿小鸾不管給誰看病都是這種奇差無比的态度,小鸾到底是怎麼活到後來的。
不過小鸾雖然嘴巴欠還擺臭臉,确實上前幫忙診治暖煙,隻是她是軍醫,不會問脈,隻會在别人的肚子上一通亂按。
這導緻紀愉的視線如刀,企圖将她千刀萬剮。
“她确實是個醫生。”雲菩不得不解釋道。“我不想你娘死。”
她确實很希望暖煙活下來。
暖煙的過世讓錦書變成一個很古怪的姑娘——她承認她性情上便有些奇怪了,可錦書比她更古怪。
她和錦書相識,母女一場也算緣分,還是希望錦書能過的好一些。
始終,她無法釋懷錦書是紀正儀的胞妹,因此,她并不清楚,她是否對錦書有所苛待。
紀正儀尚不置可否,小鸾洗過手,也不擦,對空甩着水,“你翻譯一下?”
“說。”她真的沒力氣跟小鸾吵了。
“開刀是會死人的,不開刀肯定會死,怎麼都可能死,開不開?”卿小鸾叉着腰。“開就開,我們一起賭一把,不開我就回去了。”
城牆都沒茉奇雅臉皮厚。
她是真的想不通,茉奇雅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怎麼能沒臉沒皮到這種地步。
茉奇雅剛跟那個姑娘用中州話唠了好幾句,卻在遲疑片刻後,說,“呃,我不會說中州話,要不還是你來吧。”
“你騙鬼。”卿小鸾歪着腦袋,“癟癟你個二皮臉。”
“反正我不要。”茉奇雅唯二的特長就是厚臉皮和不要臉。
“你娘,病得很重,不開刀一定會死。”她隻好自認倒黴,用一口極其不流利的中州官話加上一些比劃,跟那個病人的女兒解釋,“但是她狀況很差,開刀不一定能活下來,總之,都有可能死,你們要不要治?”
“她這般說辭,”紀愉看看那個醫官,思量片刻,逼問雲菩,“是有幾分把握?”
雲菩絲毫沒有把自己當外人,不僅自覺地坐下來飲茶,甚至她自顧自地跟錦書搭讪上了,倆人在早秋用一塊布卷粽子挂飾。
沉默許久後,雲菩開口,“她若是有十足把握,她會說這樣一句,”細心觀察的話,她确實狀況不太好,說話時會細細的喘,“該開的刀還是要開,該治的病得治。”她忽轉過臉,舉着茶盞,遙遙問,“那紀正儀,你該怎麼辦是好?”
“你當然知道。”紀愉走到雲菩對面坐下,她移過自己喝過的茶盞,“事後的推敲并不難。”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雲菩輕輕地歎了口氣,“你要是想賭一把,盡女兒的義務,我的醫生與你母女共同賭這一把,是成是敗,你我各攤一半,你要是不想賭,”她忽而笑道,“我要把你妹妹帶走。”
“哦?”紀愉挑眉理袖,頃刻間笑顔如花,“想來西信也不是鐵闆一塊,瞧着,複雜的很呢。”
“孤女,中州人氏,總歸是一個比其他将領所出之女更好的選擇,”雲菩倒也沒有隐瞞她的意圖,“楚州紀氏最擅長的不就是兩邊下注嗎?一番好算計,這是利息。”
“你很殘忍。”紀正儀當真是極聰慧的人,當然猜到她當着暖煙的面将話說盡的意圖。
隻是她早晚會跟紀正儀正面相對,倒也沒什麼朋友可做。
“若我置身你的處境,大抵我也會這麼做。”雲菩用視線餘光看了眼暖煙。“你心裡一定不好受,不要說自己殘忍。”
她其實和暖煙沒有過多少的相處,不知道暖煙到底是什麼性情,隻是暖煙當年走的決然,隻為了解此事,洗脫紀正儀通敵嫌疑,并以防自己被紀宴用于牽制紀正儀。
大概可以推論,暖煙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挂就是自己的一雙女兒,她對自己的生命徹底不抱有任何希望,隻盼望女兒們如她生命的延續一般,能過着另一種人生。
事實确實如此。
隻見暖煙掙紮起身,坐靠過床架,冷靜決然地說,“不,是我會這麼做。”
暖煙圈着錦書,問,“你要帶錦書走,為什麼?”
那個叫雲菩的女孩把玩着茶盞,答非所問,“倘若她足夠出類拔萃,能服衆,日後成為儲君,無論你怎樣的出身,你都會被追贈為中宮皇後,附皇帝廟号,母儀天下,年年祭祀享萬民朝拜。”
樂樂攥緊了手,她總喜歡這樣,有時太用力了,指甲會劃破掌心,割的自己鮮血淋漓,“你膽子當真不小。”
“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雲菩笑着起身,“你也活不了,狡兔死,走狗烹,我們的命都到了頭,又怎麼說得上膽子大?”
紀正儀嫣然笑道,“你要少講長句,”她輕而柔地說道,“因為聽起來,措辭過于久居上位,當心官家覺察到什麼。”
不過,從紀正儀的攥緊裙擺的舉動來看,她成功将紀正儀激怒。
這讓她很滿意。
“紀愉,你最恨的是什麼?最難以釋懷的是什麼?”她心情又變好了,“究竟什麼是不可饒恕,有什麼是不可原諒?”
沉不住氣的年輕紀正儀讓她走出門時甚至會覺得路邊擺攤的小販都很可愛。
卿小鸾遲疑過幾瞬,還是在回去的路上問了茉奇雅,“你們不是朋友嗎?”
“當然不是。”茉奇雅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姑娘,她接人待物時總是神情淺淡,無處不溫潤,一副惹人憐的漂亮模樣瞧着要多無辜有多無辜,實際上卻一肚子算盤。
“那你要我來給她娘診治。”卿小鸾嘟囔着。
“因為我和她之間,從一開始便是比誰的手更髒的。”雲菩笑了笑,路過擺攤小販時還買了一籃子櫻桃,這個時節的櫻桃其實很難吃,不過這個籃子很好看,她想要這個筐。
她自問自己真的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很快,她娘會過世,無論這刀你開或不開,所有人都會說,是你害死的。”
不過她還是欣賞了會兒小鸾錯愕又茫然的神情。
“而她會忍辱負重的出來說,不追究了。”雲菩掃了小鸾一眼。“以坐實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