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很快,鄭棠意識到她笑得有些稍早。
紀氏此局在于兩個目的,一者為動搖她與官家本不存在的信任,二者為逼她自斷黨羽。
朋黨均非要害,而官家的态度才是緻命的。
世上從無能左右皇帝蒙騙上殿的奸臣。若一臣下當真能任意擺布君王,那往往數年後,這個臣子将被歌頌于開國之君,不二之雄主。
凡奸佞之徒,都是皇帝丢出去背負罵名的棋子,這便是君與臣。
做臣子的,選擇總是有限的。
要麼拉幫結派,聚衆以求自保,被稱為清流,一輩子不得重用。
要麼隻能依附于皇帝,替皇帝做她要做而不便言說之事,将把柄交付與官家之手。
用你的時候,是賢臣,不用你的時候,是佞臣,再進一步,事情辦砸了,那便是奸臣了。
官家當然看出紀氏的目的,先帝的四女一子中,數此女最機關算計——否則,官家也不會穿上這一襲藏藍冕服,騰龍花樣步搖銜珠十二,高坐明堂珠簾之後。
紀氏此局拙劣,但她抛出去的替罪羊亦然拙劣,查與不查,隻在于官家一念之間。
官家對科場之事不再做論,忽然提起江左十裡行與華裳坊,“鄭愛卿應當知道去年秋江南道所奏之事,去年妖風大作,自港口碼頭長驅而入,各商行貨船損毀無數,而今三月桃花汛在即,運河湍急,待四五月份安穩時候,各地商貨向北向南或遠出重洋,又需船隻運往。”
陳朝國庫空虛,此刻全靠商行來往與港口出入船隻的重稅勉力維持,況官家正位之刻,又大興封賞,可能内庫也掏不出錢了,因此官家盯上了商貿。
“依臣拙見,”鄭棠戳破了官家的打算,“自然先帝之恥永生永世當不可忘,官家記挂姐妹親情也是應當的,但此刻非大興兵戈之際。”
官家想要她建議籌款貼補商家。
國庫空虛,哪來的錢?
那便隻能再對農民加稅。
怎麼加稅,隻能假惺惺的做樣子,打出新名,将稅款藏在新舉措之後。
隻需要三五年,百姓就能品出味來。
這個建議要經她之口,來日她的聲名自此将毀于一旦。
她權衡着值與不值。
在她這把年紀和這個官位之上,不存在伯樂也不存在士為知己者死,隻有值,與不值。
而為了官家,那是不值的,因為她不知道官家究竟能做多久的官家。
倘若女子這麼容易便能堂而皇之以女兒身在世間行走,她也不必做此男兒裝扮,方得機會登科高中。
世所不容就是世若不容。
先帝兄弟衆多,隻要有一個打出旗号,那便是摧枯拉朽之勢,無力阻擋。
而且官家行事任性又善變。
原官家與紀愉議定,戾太子是病逝,本還為這個昙花一現的官家拟了谥号,隻是沒出一年半載,官家便公布戾太子四十八條罪狀,本着姐弟之情,廢其為太子,改葬皇子陵園。
至于北邊信朝,官家的态度更是一日三變,先是要處死太常長公主,栽贓晉陽王,再興北伐,最後虎頭蛇尾,草草收場,反倒給了信朝官家削藩的機會,造成如今信朝重軍駐紮邊界,是否意欲南下還尚未可知。
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女扮男裝之事,也是有自己所必行之事,才暫時做衛氏之客卿。
衛清歌見鄭相支吾而言它,又環視群臣,此刻窗外大雪紛飛,讓她一時心生四面楚歌之感慨。
她覺得父親不配當這個皇帝,但總有為了往上爬的臣子,替父皇扛下一切罪狀與失職。
自然,她瞧不上這種佞臣,這種臣子确如飛蛾一般,撲火後焚燒殆盡。
但她坐在此處,群臣的功利一目了然。
她能理解鄭棠。
因為她也不知道她這個官家能做多久。
她都不知道,鄭棠大概更不知道下一任皇帝到底是姓衛的藩王,還是姓紀。
隻是,她要辦成的事,一定要辦成。
她轉眼望着紀愉,談起誣告之事,“科場之事乃一國之本。”
紀愉當即出手,切中鄭棠愛徒,暗示心腹丢出蕭光白。
此刻鄭棠隻有兩條出路,要麼舍棄蕭光白,要麼當這個奸臣。
若鄭棠别有火中取栗的盤算,她必須保蕭光白,做例子給追随者看,此刻又必須扛下奸相之名,自絕于其他算計。
倘若沒有,鄭棠會丢棄蕭光白,以保自己全身而退,至少今日她可将科場鬧劇收尾。
如紀愉所料。
“啟禀官家。”鄭棠屈服了,他舍不得蕭光白,出面做保,提議新規十七,雷厲風行,出手狠辣,當得起鐵面丞相之名。
蕭光白官居直隸道京兆營都督,是鄭棠立身之本,而蕭光白所節制的京兆營又是紀、徐、鄭、陸諸家立足之本。
死一個安平公主,官家借題發揮,辦了一個陸家,吞下陸家餘部,以此榮登大位,但其餘三家仍在,提一次蕭光白,除紀家外,徐、鄭兩大世家也不會輕易讓鄭棠蒙混過關。
隻是不知道蕭光白之後,這一職務會交給誰。
官家确無可用之人。
而她不通軍務,看得見這個職位,卻又做不了。
她絕不能讓這個職務落在兄長或父親手裡。
父親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衛清歌自然舊事重提,又說起太常長公主。
倏然間電光火石一瞬,她想到了一個合适人選,既成全了官家思慕長姐之情——她也不知道官家對衛竹庭和衛曼音她們兩個到底還有幾分姐妹親情,若說官家顧念親情,官家又割舍了次姐,若說官家不顧惜,卻又屢屢為了這兩個姐姐想要北伐信朝,又解決了鄭棠對直隸的控制。
大概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害死了安平公主吧,紀愉心想,這才惺惺作态,牢牢抓着這兩個還在世的姐姐不放。
她成全了衛清歌,“不如請太常長公主省親。”又提及并暗示,“信朝諸妃所出之女,皆從宮規,退宮從母。”
将此話說出口後她心裡回蕩着顧慮。
其實她有點拿不準太常女兒的身份和處境。
從玉牒與通關記錄上看,太常的女兒名叫雲菩,沒有姓衛。衛雖然是陳朝國姓,可信朝大概不會在乎陳朝的姓氏尊卑。
而且,從時間和出沒的地點上看,隻存在兩種可能。
要麼雲菩是信朝太常皇帝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心腹重将,重權在握,至少是監國長公主;
要麼雲菩在信朝的名字讀起來就是棟鄂茉奇雅,為了行文方便,隸書寫作雲菩。
不管哪兩種可能,這個人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但至少這是一個官家與其他世家都能接受的局外人,因為就算信朝真的放太常長公主回來,縱算雲菩随行,也必不會久留。
如果她就是棟鄂茉奇雅,那這一行為太冒險。
如果她是棟鄂茉奇雅的心腹,那更沒必要為陳朝效力。
安平的女兒其實更合适,可官家恨透了陸氏,絕不可能啟用紀鴦——從官家把陸柔嘉名字改成紀鴦來看,至少态度是一個姓陸的人都不能在宮中和朝野出現。
至于雲菩,當然官家也是恨信朝的,但這個女孩與陸翁主不同之處在于,她不僅長得像太妃,還隻似太妃。
至于陸翁主,她長得太像父親。
官家心滿意足的退班,輕拿輕放,就連蕭光白,實質上也隻是脫了官身,不痛不癢,連個人都沒死。
但這不影響鄭棠那個伶人似的老男人對她冷嘲熱諷,隐晦地暗示她通敵。
小肚雞腸的男人玩味地說,“想來,你出使信朝之時,定與和緩翁主相處的甚好,主賓得宜。”
她記挂母親的病情,趕着回家,沒心情跟這個老男人糾纏,隻是一颔首,“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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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菩至此刻頓悟。
這兩個世間就是極其相似。
因此,絕對不要做和前半生不一樣的事。
一旦做出截然不同的舉動,後果是一切将變得複雜。
她隻做了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天太冷了,懶得出門,但昨晚她的晚飯是薩日朗家吃剩的烤豬肋排——薩日朗凍了一整個冰窖的肉,吃到快過陰曆年都愣是沒吃完,這導緻薩日朗開始向親朋好友贈送她不喜歡吃的肉,裝烤肋排的大盤子在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