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看到了人性醜惡。”

“我也以有你這樣的父親為恥。”

這是這麼多年裡，在媽媽離開之後，陸挽意第一次這樣直接的和爸爸吵架。

說是吵架，但是她細聲細氣，不帶情緒，隻平平靜靜陳述自己的觀點和想法。

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刺傷人，用什麼樣的方式。

沒有情緒參與其中的時候，有些話聽起來就像是命運的審判，她足夠有殺傷力，讓陸唐那麼個在商界混了這麼多年，早就看遍了人心醜惡的中年男人，感覺心裡一痛。

被唯一的親生骨肉這樣厭惡的看着和評判，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父親都接受不了的事情。

陸唐覺得頭頂的血，都在往腳底逆流，既寒心又憤怒。

難道女兒以為這些年，她享受的一切生活，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是，作為一個丈夫，他的确沒能做到曾經對前妻的承諾。

可人活着，本來就該往前看往前走的吧？

活在過去，困在那裡面，對成年人來說，是幼稚又痛苦的事情。

要當一個男人各種拼搏搞事業，已經夠艱難了，他還要盡量創造好的環境去給女兒生活，所以他對自己好一點，想要一個噓寒問暖的家，有錯嗎？

有錯嗎？

陸唐感覺寒心。

那點兒本來對女兒還存在的愧疚心理，在今天的這番話下，被直接沖刷得無影無蹤。

“我不和你說那些，你自己好好想想，看看你像個什麼樣！”

陸唐甩臉離開，留下站在一片狼藉碎瓷片裡的陸挽意，像隻被激怒了的老獅子。

陸挽意沒有說話，隻抿着唇，垂下的手背浮現着淡青色的血管，細細的，瞧着跟她這個人一樣，生命力脆弱又纖細。

遠遠地，人都走光了，就連傭人王媽都不太敢第一時間過來。

陸挽意輕輕笑了一聲，唇是揚着的，然而透明的眼淚卻順着臉頰滑了下來。

還有什麼，比父母的背棄，更加傷人心的呢。

*

整個陸家，在那天之後就陷入了一種壓抑的氣氛。

恰逢暑假，陸挽意幾乎連樓都不會下來，全靠王媽做了飯單獨送進去哄着她吃。

小祖宗生氣起來，也是有一股小倔強在的，說什麼都不願意多吃點。

王媽苦口婆心也沒有用，每次都隻能看着小姐蒼白的臉色，無奈的從卧室裡退出來。

有時候在走廊裡遇到了潘豔，王媽欲言又止。

老實說，王媽是這個家的老人了，從陸挽意親生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就來了這個家裡當家政，早就對陸挽意産生了感情，相當于把對方當成了半個女兒看待。

人心都會有偏頗的地方，分個親疏遠近，潘豔一來，就讓原本沒什麼問題的陸挽意，和陸唐之間産生了父女嫌隙，甚至争吵到這種程度。

王媽心裡當然是對潘豔有意見的。

可畢竟這個家的男主人是陸唐，就算心裡再有想法，明面上潘豔面子功夫做得好，每次見到王媽都笑呵呵的，也讓人無法伸手去打這笑臉。

潘豔：“小意還是不吃飯嗎？”她一臉擔憂，看着極為真誠。

王媽面無表情，繃着臉道：“吃了點。”

她不願意多和潘豔說話，以免這個新上任的女主人，回頭又因為小姐的事情，跑去和陸唐說了，再引起這個家的紛争。

見王媽好像有點防着自己的樣子，潘豔臉上表情更加關切了一些道。

“王媽，其實我很愧疚，一進來就把事情鬧成這樣。我想關心小意，擔心她這樣下去身體不行，可我也怕她看到我心裡更煩。你是她最親近的人，小意最信賴你，王媽，還得你多操心一些，幫我多關心小意。”

這話說得真漂亮，無論是神态還是語氣，一切都恰到好處。

還順帶着強調了，王媽在這個家裡并不僅僅是傭人，而是陸挽意親近的家人這一點。

誰不愛聽好話。

王媽這樣在人情世故裡摸爬打滾，廚房裡殺魚殺了幾十年的人，早就不會輕易被什麼蜜糖大棒給影響了。

然而潘豔的話，算是戳中了她軟肋。

她是看着陸挽意長大的，對這孩子是真有感情，當然發自内心的想要讓陸挽意好。

她聞言歎氣。

“我曉得的，夫人。”

她能做什麼呢？也隻不過是在日常上多關心小姐一點罷了。

這孩子以後的路還那麼長。

有了後媽，就不可避免的會有後爸，讓人怎麼放心啊。

這番話結束後的一天。

陸唐從公司回來，邊用平闆看文件，邊慢慢喝茶。

“小意怎麼樣了？”

潘豔露出愁容：“還是把自己關着不出來，也不怎麼吃飯。這樣下去真不行，身體會壞掉的。”

陸唐聞言放下了手裡的茶杯，眉頭也皺了起來。

潘豔再次不經意地提起：“在我們那兒，身體弱就要多動動。要不小意去練武吧。”

陸唐鋒利的眼神掃了過來。

潘豔就溫和的笑笑。

“前幾天聽我爸媽說，家裡那邊有親戚的孩子總是不愛吃飯，身體底子也不好，不愛和家裡人交流。他們本來都很愁，後來送到武校練了幾年，就把身體給練好了。而且孩子也變得陽光開朗很多，回家之後見人就打招呼。”

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話戳中了陸唐，他松開緊皺着的眉頭，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知道了。”

王媽從旁邊經過去廚房，聽到了這番對話，欲言又止，臉上浮現了幾絲複雜和不解。

新夫人真是好狠的心啊。

剛嫁進來，就迫不及待讓這父女倆離心，就這樣了還不夠，甚至還想着法兒把小姐送出去。

把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送到武校去？

還真不是親媽不心疼啊。

*

真的送陸挽意去長眉武校的時候，陸唐倒是有些愧疚了。

隻因為從頭到尾女兒都過分的安靜和平靜，不吵不鬧，絲毫不像一個孩子将要被送出遠門的模樣。

陸挽意本來就長得乖巧精緻，皮膚白皙，五官小巧秀氣，有種江南水鄉的美。

她坐在車子裡，身上背着一個書包，拉鍊尾端挂着一隻粉紅色的兔子挂件。

她纖細柔嫩的手指，輕輕擺弄着兔子挂件，車程四個多小時，她竟然一句話都沒說。

不擡頭，也不看陸唐，她把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抗拒，維持到了極緻。

即使如此，她坐在那兒，依然能令人恍惚的看到她将來長大成人會是怎樣的動人。

有一瞬間，陸唐覺得自己看到了前妻。

其實女兒的這份美麗，和前妻是極其相似的。

不然當初陸唐也不會對前妻一見鐘情，後來各種追求了。他們本來是極般配和合得來的一對夫妻，隻是後來造化弄人，讓他們沒能長相守，被天人永隔。

想起過往，再看着當初還被人從産房裡抱出來，顯得小小一團的嬰兒，如今長成了頗為秀氣的模樣。

陸唐有種遲來的心痛感。

他當然也希望當初的一家三口，是和記憶裡一樣永遠存在。

可是世事難料，事情就是這樣不知不覺變成了現在這樣。

“你要是不想去，爸爸帶你回去。”陸唐歎着氣開口，臨到門口，有點舍不得女兒去這住宿的武校。

陸挽意頭也沒擡：“去。”

就一個字，多餘的話什麼都不想和陸唐講。

陸唐沒再說話了，父女倆其實是有相似的地方的，一脈相承的倔強脾氣，也一脈相承的愛面子。

*

第五烨帶着一幫散打隊的兄弟出去長跑時，隊伍裡有人一直伸長着脖子往大門的方向瞧。

“哎五哥，五哥。你看到沒，校門口來了輛豪車。”

“我靠，真是啊。這車得有個幾百萬吧。”

“沒見過啊。是校長的車嗎？還是又有新人來了？”

每天出來長跑五公裡拉練，幾乎已經成了日常，而且不用教練專門去帶隊，有第五烨在，隊伍裡的其他人就都規規矩矩不敢去偷懶。

不過人都有惰性，武校裡的日常又比較枯燥，大家總免不了去開些玩笑，找些樂子什麼的。

自然的，私底下的打架鬥毆也少不了。

但是有第五烨在，這些人通常都鬧不出什麼水花來，隻會一邊跑，一邊嘴裡随便呱個兩句。

今天卻不一樣，看着校門口的車子，還有裡面走出來的少女，一幫男生就跟忽然被閃電劈了一樣，一個個忽然間都不跑了，不知不覺停了下來，盯着陸挽意使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