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符四郎請來的那個琴師?”
“怎麼還不下來?好大的架子。”
“爺倒要看看是什麼樣子,能讓四郎大費周章地把咱們都叫來。”
何殊塵面沉如水,又檢查了一遍顧晏钊的臉,确認他的僞裝沒有問題,笑道:“這裡有不少人都見過你,隻能委屈二公子換個扮相再做一回啞奴了。”
顧晏钊給自己易容的本事還說得過去,至少現在這張醜臉讓人看着完全不會把他和府衙的武侯“周玘”聯系在一起。
當然也不會把他和誰家的風流公子想到一起去。
眼睑下垂,下巴肥大,顴骨又深陷,活像被人揍扁了臉。
顧晏钊聽了,湊到他臉邊,勾了勾唇,肆意笑道:“‘主君’這張臉美得驚人,帶着我這樣醜的侍琴啞奴,走在一起實在是有礙瞻觀。”
“那就不叫他們看罷。”
何殊塵推開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銀刻的面具,覆在面上,遮住了上半張臉,隻露出他微抿的雙唇,問他:“這樣二公子滿意了嗎?”
看不見臉,那雙唇近在眼前,似乎又很不妥,像在誘人攫取。
“尚可。”
顧晏钊矜持地一點頭,待車停穩,取了油紙傘,率先揭開車簾,矮腰鑽出了馬車。
馬車外,車夫放下轎凳,垂手站在一旁,雨水順着他的蓑衣往下直流。
翹首以盼等在門口的幾人滿懷期待,都要搶着先看一眼人到底長什麼樣,誰料先下來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醜八怪,登時被吓得連退幾步。
擠在最前面的柳公子狼狽地踩了一腳水,弄濕了靴子和衣擺,又聽到四下的低笑,不由覺得丢了面子,抓過為他打傘小厮耳語幾句,冷笑一聲。
柳家小厮冒雨跑近馬車,猶豫着要動手,卻被車邊站着的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這男人實在太高了,雖然穿得像模像樣,但面色相當不善,柳家小厮仰頭從那張肌理縱橫的醜臉上看出了一絲壓迫和兇意,吓得縮了縮身子,猛力要掙脫出去。
抓着他的手像鐵铐,扭得手腕發疼,身後還站在一排公子奴仆們觀望,他被雨打得睜不開眼,疾聲喝道:“放手。”
“先進去再說,不要起争執。”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男人聽到馬車裡那句輕聲呵止,低頭看了他一眼,慢慢松開了手。
柳家小厮得了輕饒,趁着他又看向馬車裡的人的空當,心頭怨起,自作主張把公子吩咐的抱走轎凳加了一籌,飛起一腳将木凳踹翻在遠處的泥地裡,濺得髒水炸開一圈。
他辦好了差事,忙溜回了自家公子身邊,得了摸頂的獎勵和柳公子的大笑。
衆人一時都有驚愣,剛想提醒他這是符遠看中的人,如此不給面子要遭人記恨,萬一今日事成,人家飛上枝頭變了鳳凰,枕邊風的威力可消受不起。
奈何柳公子不管這麼多,他嚷嚷着:“不就是一個臭彈琴的,還能比得上我與四郎的交情?我先替四郎驗驗真假。”
話雖這麼說,但沒了轎凳,人若再想下車,那麼高的車架,便隻能一腳跌進泥水裡,不弄髒了衣服,也得狼狽一陣。
誰讓他不識好歹,來得遲,還要端着架子。
幾人雖心裡犯嘀咕,但都默不作聲地等着看這出好戲。
柳家小厮也偷偷看了一眼,發現那男人的臉色驟然變了,但他不以為意,一個低賤的奴仆而已,又能怎麼樣?
何殊塵揭開轎簾,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滑稽場景,他松開手,在車蓋下微微傾身,停了一下。
門前幾人目不轉睛,看着這個清瘦的青衣男人猶豫不前,都激起了興趣。
他半張臉遮在銀白面具下,在雨幕中迷蒙了神情,看不清到底是慌亂還是難堪,但卻給人一種不染塵俗的疏冷之感。
何殊塵擡腿要走。
“别下來。”
顧晏钊壓低聲音快速說了一句。
何殊塵不解地看着他。
顧晏钊說完這一句,把手中的傘塞進他手裡,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後撩起衣擺,低下頭單膝跪在了雨裡,支起右腿為他作梯。
那一瞬間,何殊塵突然讀懂了他未說出口的話。
我知道你有武功,但别讓他們看輕了你。
何殊塵握緊了傘,笑道:“好。”
頑雲潑雨,天地自孤寂,人卻不獨行。
雨檐下衆人瞠目結舌看着那個醜陋的奴仆跪下來,姿态如高昂的猛獸俯首臣服,随後主人撐傘踩着他健碩的大腿,如輕蝶落枝頭,緩步走下車。
畫面透着一股怪誕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