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柔軟的發攏在手中,順滑如錦緞,然而握着頭發的人卻有些猶豫。
他不怎麼會束發。
若是像在軍中那樣,随時要待命出發,無暇顧及好不好看,端不端正,順手紮起來也無人注意,若是出席什麼重要的場合,他向來是不用自己親自動手的,通常由葉楓或候府的仆役為他束發穿衣,因此也不會費心去記那些繁複靈巧的手法。
眼下答應了這麼一件棘手的事,二公子才後知後覺地有些無措,他下意識又不願意讓何殊塵知道自己其實不會,隻能硬着頭皮去回憶以往纏着兄長時,大哥給他束發的動作。
閉目養神的人肩膀放松,呼吸很輕緩,他放輕了手勁,免得何殊塵發覺不對睜開眼。
……
何殊塵知道他不會。
他閉着眼想,我也不會。
昨夜為了支開檀櫻,讓她去鋪子裡打酒,他故意抛了個誘餌,小姑娘好奇心還是很重,貪玩喝多了米酒,今晨起來才被人發現在房中醉得七葷八素。
沒了檀櫻替他束發,他一隻手試了幾番都不成功,又不喜旁人近身,隻好先披散了頭發。
顧晏钊笨拙地用手指繞绾長發,何殊塵感受着頭頂偶爾傳來細微的刺痛,他坐得挺拔,身後就是顧晏钊溫暖的胸膛。
秋雨催寒,這風吹在身上其實是很冷的。
但有這樣撲面而來的冰冷,才更顯得冰與火互不相容,身後熱源也更清晰,那麼近,那麼真實。
何殊塵無聲地壓下了心頭莫名的迷惘。
……
刑堂的窗是永遠閉着的。
看不見天,也看不清眼前的人。
何殊塵跪在木枷上,膝頭麻木不堪,無邊際的黑暗幾乎要将他淹沒,但他不敢動,也不敢叫一聲停,他知道自己松了口,立時就會被暗中窺伺虎狼的咬碎。
不能退,不能妥協……
“你知不知錯?”
那道嚴厲诘問不知第幾次落下來,透着濃濃的失望。
他甚至分不清聲音是從哪裡來,這座牢籠為他而設,十五歲他踩着别人的屍體破籠而出,而今他又回到了這裡,當年的恐懼還是一把抓住了他的喉嚨,那是無論過多少日夜,都會痙攣着驚醒的噩夢。
厲鬼纏身,不得安甯。
平甯府強者而居,若無本事服衆,無法穩坐主君之位。
他們把他丢進了刑堂底下的鐵屋,用馴養獒犬的方法,讓他跟裡面關瘋了的死奴厮殺。
他知道那些都是窮兇極惡之徒,都是要他性命的人,可刀落下的時候,血噴濺起來,他像一隻死裡逃生、驚魂未定的野獸蜷縮在屍體周邊,才恍惚想起來母親曾經教給他的道理。
小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也擁有過那樣安靜的時光,不用殺人,不用觸摸這樣肮髒的血和殘肢,不用拼命地想活下去。
那些回憶像一場荒謬虛無的夢。
他還太小,隻能依偎在母親懷裡,貪戀地嗅聞着她身上溫暖的花香,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帶着讓他心安的力量,他張了張嘴要說什麼,卻隻發出了小孩子帶着口津的咿呀聲,女人被他逗笑,溫柔地擦了擦他的臉頰,笑着喊遠處的男人來看,孩子在對着你笑。
男人回過頭,俯下身子,大手同樣摸了摸他的臉,粗粝的手指弄疼了幼子的皮膚,男人于是歉意地捏了捏小家夥的耳垂,把一隻打磨的很精細的銀環小心套在他的食指上。
那是他的父親。
銀環不大不小,正好合适,在小孩子細白的手指外圈嵌合,那隻栩栩如生的重明鳥就像要沖破腳下的連接處翩然而飛,随着他揮舞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振翅。
孩子被這新奇的玩意兒惹得咯咯直笑,一家三口擁坐在一起,甜蜜而溫馨。
何殊塵在回憶的盡頭看着他們,目光冰冷而疑惑,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虛空中他和年幼的自己四目相接,腦中“嗡”地一聲,看不清自己父母的臉。
他不記得到底什麼時候發生過這樣的事,那種可以稱得上美滿的回憶已經很早很早就消失在他的腦中了,他不免覺得,那是自己在腦海中為殘缺童年編撰的一段謊言,用以填補那片時有時無的蒼白空缺,聊作慰籍。
令人窒息的黑色籠罩在頭頂,不斷擠壓他僅有的呼吸範圍,何殊塵低下頭,清楚地感受到身體各處又開始泛冷,他顫栗起來,磕着牙齒,咬破了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平甯府盡心培養你,不是讓你有婦人之仁,身處獨木之人,腳下即是深淵,你為什麼會犯這樣的錯?我教給你的東西難道你都忘了嗎?”
“沒有。”
何殊塵咬着牙,隻能從嗓子裡擠出一聲回答:“我不會忘。”
他搖着頭,壓抑着蠶食血肉的痛意和怒火,低聲道:“我永遠不會忘。”
頭頂那道聲音軟下來,勸道:“主君,你還是太容易受情緒影響了。魚焱死了,你會因此而感到憤怒,僅僅是因為我要阻止你嗎?”
何殊塵的左臂在疼,他知道那是傷口被割去腐肉後将要長出新肉的過程,它會經曆漫長的修補,最終複原如初,不會給他留下什麼終生的殘疾。
何殊塵隻說:“我隻是……恨他不争氣,為什麼要背叛我……”
“背叛同伴者,處絞刑;背叛主君,該千刀萬剮。”
“上一次在蒼陵峰,他就出賣過一次同伴,主君攔着不讓殺他,是我做主讓他去了别處躲過死罪,後來主君不忍看他受苦,我又做主讓他回來。”那道聲音冰冷道:“這一次,他洩露主君行蹤,害你險些死在醉陽樓,我很早就告誡過你,魚焱不是什麼忠心的狗,主君耍小孩子氣不肯信我,如今罪行已定,他再也逃不了懲罰。”
何殊塵張了張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