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钊從袖中摸出兩團棉花,無奈道:“來吧。”
……
主仆兩人蹲在院裡的老樹下,相隔七八尺、耳中被塞了兩團棉花的李四毫無所覺地繼續吃東西,葉楓放下心來,才繼續道:“我查過了,雲州官府對平甯府的記載幾乎沒有多少,隻對幾次驚動全城的慘案有幾筆描述,其餘都言辭含糊,一筆帶過。他們對這個組織有相當刻意的避諱,但它本身在民間的影響又頗深,這看起來就像……”
“有人想抹去它的記載,淡化存在。”
“對!這就像一個在拼命去掉它的痕迹,一個又盡力想留下點什麼,兩方不明的勢力在互相拉扯,以至于平甯府在雲州的作風一會變得收斂,一會又張揚不可控。”葉楓壓低了嗓音:“而且公子,平甯府這個名字,很有可能是被以訛傳訛,誤傳下來的。”
顧晏钊道:“誤傳?從哪裡聽來的?”
“我從老家夥的口裡問出來的,淮安坊舊址的茶館裡魚龍混雜,套了幾位的話。”葉楓笑得狡黠:“雲州府衙裡沒有記載文書,可别的地兒有,當年那幾件案子都發在附近的縣,其中吉陽縣最為典型。”
顧晏钊聽到這兒,就大緻猜到他幹了什麼。
果然,葉楓下一句就是:“我夜裡潛入縣衙,把縣志和一幹前朝的夔書、通史都帶出來查看了一遍。”
“有沒有什麼發現?”
葉楓道:“有,這幾本包括一些野集都沒有關于平甯府的信息,隻有吉陽縣志提到了永和年間的縣令滅門慘案,但不出意外,也把平甯府的存在遮掩了,寥寥幾語,歸結為一場意外。”
“我最後在一本名為文冶的書裡找到了記載……公子,他們竟然編撰了兩套完全不同的史書!在一本毫不相幹的詩賦注解裡藏着正史内容!卻在要傳世的志記裡筆轉乾坤,颠倒黑白。”
顧晏钊的神情有些淩厲,俨然想到了最壞的情況。
朝廷從未聽聞過平甯府的存在,所有因它而起的紛亂都仿佛從未存在過,甚至這個名字可以說從未傳進上京,更準确地說,它沒傳出過西南六州,甚至沒能走出雲州。
自古以來,修史就是文官們的家常便飯,如果隻是一兩本史書出現這樣的漏記,還可以解釋為史官的失誤,但整個雲州上下都緘口不言,那麼問題就大了去。
就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籠罩在上空,隔絕了雲州與外界的聯系。
這是個危險的兆頭。
雲州是西南之首,靠山吃山考水吃水,百姓對朝廷的順服程度遠遠不及中原,一旦脫離了朝廷控制,其暴亂的可怕程度輕易難收場,十幾年前朝廷就延用前朝鹿庭都護府行“撫慰諸藩、緝甯外寇”之責,已經鎮守西南六州多年安甯,誰知這其中竟還有這樣的隐情。
鹿庭大都護由裕親王挂領,通議大夫季如霖等四人共任副大都護,這幾人為官都是剛直不阿,敢做敢言,對朝廷衷心可鑒,因此不存在包庇之由。
朝廷每三年也會遣經學博士到各地采風,從沒有人注意到這種異常,那麼是誰要掐斷這條向外的傳遞鍊?
葉楓繼續道:“那書共三十五卷,前十卷為名家的解文注記,後二十卷傾盡筆墨來講平甯府,據文冶記載,平甯府原名平明府,取意‘平明光政,忠良入府’,原是夔朝時留下的暗探機構,最早歸屬邊軍,不并入三省六部,直控于中央儉密司。夔建業十一年,西南邊境動亂,烏桑國主暗通五位藩王,向西運兵二十萬,借道西境避開烏梁山脈,陳兵白沙江,而後向夔朝宣戰。”
“當時的鹿庭都護府府君,也就是後來大周鎮西将軍霍北喬老将軍之父,霍覃将軍,奉命征讨烏桑及諸藩,大軍開拔需要時間,期間烏桑軍隊渡江過奎州。雙方交戰于雲鹿平原,雲鹿之戰,霍覃将軍率部圍殺了十五萬烏桑軍,平甯府暗線提供的情報在其中發揮了巨大作用,甚至其首領還一度參與主帥的攻守布防,在帥帳出入自由。”
葉楓道:“那場仗後,烏桑餘下五萬軍隊棄甲潰逃,被夔軍追至白沙江畔,退無可退。”
顧晏钊習慣性地抓起一把細沙,在地上模拟出沙盤的峰巒和平原,用手指劃出代表白沙江的橫線,思索道:“常理來講,此時該是窮寇莫追,白沙江由高處來,水勢湍急,渡江要找到好時機避開汛期,否則便是進退死路一條。”
霍覃一生戰于沙場,留下了數不清的精彩戰役和武講兵書,但這場仗卻沒聽什麼人說起過,顧晏钊笑道:“但常理肯定用不着記得這麼詳細。”
“正是。”葉楓道:“夔軍鏖戰數月,也疲憊不堪,霍覃将軍怕逼急了他們背水一戰,一月内隻圍不打,等着時機……”
“八月确實是最好的時機。”顧晏钊道:“霍覃将軍以速戰取勝聞名天下,熬兵倒不像他的風格,這也是平甯府的計策?”
葉楓點頭道:“是……平甯府的探子常年混迹邊地,與烏桑人接觸多,深知他們的習性,對付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專挑命門去下手,手段不可謂不狠辣。”
“各為其主罷了,敵國擾我民生,奪我疆土,不打痛不會長記性。”顧晏钊道:“烏桑人下肢粗矮,騎兵也選用體型較小、頸高鬣長的颉馬。五六月農收過後,糧草充沛,可以一鼓作氣過江打一場快仗,但七月一過,雲鹿溫高難耐,颉馬的鬃毛太長太密,就不适合繼續耗在戰場——加之五藩王意不在取西南六州,他們隻要奎州劫掠的财物辎重,目的達到了,就不會再用心出力,聯軍各懷鬼胎,這場仗本就必輸無疑。”
“那是自然。”葉楓揚起嘴角,“公子您猜後來霍将軍是怎麼做的?”
“不用猜,如果我是主帥……”顧晏钊并攏二指,伸手在那兩道橫線中央引了一條線出來。
葉楓順着他的動作,難掩眼底驚愕之色,一時表情複雜地看向他。
隻聽顧晏钊繼續道:“八月底白沙江最後一次枯水期前的伏汛,就是他們的死期。”
“圍而不攻,敵方軍心潰散,日子長了,就會生出退縮的意圖,這時隻要放出即将總攻的信号,在上遊攔水制造枯水期已來的假象。”
“五萬人渡江,屆時開閘放洪,就是一網打盡,一個也跑不了。”
這話和那記載中平甯府出給霍覃的毒計分毫不差,葉楓愣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公子,您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公子嗎?”
顧晏钊皺眉點了點他的腦袋:“别打岔,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