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早年當差時,沐恩坊的炭火從來都不夠的,吃的多是馊的,屋子四處漏風,好在皇後娘娘仁慈……”
“傻貨,現在是太後了。”
“哦對對,太後娘娘仁厚啊,不但修繕了房屋,吃的用的都及時送來,每回宮裡有賞賜,從不忘了我們這些老東西。”
“太後常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才是聖人作為啊。”
“可不是,太後說她自己年少時不容易,是以從不苛待底下服侍的人。要我說呀,往前數幾百年,再沒有比咱們太後秉性更仁厚的了。”
郦璟微笑聽着,時不時湊趣兩句,看大家聊的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辭。
梁老宦官送郦璟出門,忽然望向天空,“天色要變了。”
郦璟擡頭看天空萬裡無雲,明媚晴朗。他不解:“要變天麼?看着不像啊。”
梁老宦官微笑如常:“老奴的膝蓋又開始疼了,約莫是陰雨将至了罷。”
“原來如此。”郦璟呆呆點頭。
裴王妃教導他不可喜怒形于色,自然呆滞也不該形于色,于是他再度說笑起來,“……書上說,有些經年的老農也能預算刮風下雨。”
老宦官笑:“莊稼人靠天吃飯,自然練得幾分本事。”
郦璟笑着随話:“就是少監膝蓋受罪,不然能算得天時,也是不錯呢。”
梁老宦官恍若無事,“其實不止老奴的膝蓋能預測天時,仔細的多望望天,一樣能看出門道。”說完這句,他就停了腳步,“世子慢走,老奴不送了。”
郦璟似懂非懂,隐隐約約抓住了什麼念頭,卻不得其門而入。
敬宣在外頭等的很是焦躁,見了郦璟就是一通埋怨:“你真是的,跟一群老掉牙的東西有什麼好叨唠的,啰裡八嗦這麼久,天色都暗了,馬球一定已經散了!”
明明是他主動要跟來的卻來責怪自己,郦璟也不反駁,耐心安慰道:“明日天氣也很好,散學後我一定陪你去看打馬球。你不是一直惦記着上回在西市吃過的箸頭春和玉露團麼,我陪你再去一趟罷。”
敬宣當即轉郁悶為歡喜,跳起來攬着郦璟的肩頭連聲說好。
*
将至暮食時分,各家各戶賣吃食的店鋪都高高張起招牌,一排排或高或低的煙囪吐出勻勻的人間煙火氣,有幾家鋪子已提前點了燈,巨大的西城坊市宛如籠罩在薄霧中的一格格分布均勻的稀疏星幕。
因敬宣年紀小,齊王府并未給他安排單獨的馬車,每每他想去何處,還得求得長輩同意才給調撥出行所需。反倒是郦璟,還被乳母抱在懷中時就有了全套車馬随從。
楚王府的馬車在人群稠密的街道上緩緩挪動着,敬宣扯了郦璟下車行走,一間鋪子一間鋪子興奮的逛過去,見了好吃好玩的就往車上堆。
郦璟默默的從車廂裡捧出沉甸甸的錢袋,老實的跟在後頭付錢。有些店家見他倆衣着華貴又年幼,巴結的愈發起勁,哄的敬宣眉開眼笑,一路下來郦璟也不知掏了多少錢。
敬宣自幼豪爽疏闊,花錢如流水,囊袋空了便去找劉側妃讨要,主打一個萬事不挂心。
又買又逛奔放歡脫了半座坊市後,他才有所察覺:“阿璟,我好像買太多了,你錢夠不夠啊。”
郦璟掂掂錢袋,“應該夠吧,不然車上還有一袋小銀魚兒。”
敬宣想了想:“對,适才我還在車裡絨墊下摸到了兩串金花生,小銀魚花光了也不怕。”
郦璟:……你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裴王妃從不在銀錢上約束兒子,乳母每月都能從前院捧回重重一匣子用粗紅繩串的制錢,還有專門為他打造的長串小金牛小金龜等,寓意健壯與長壽,至于形狀各異的小銀揲子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據說他出生後,楚王夫婦按習俗找人來給兒子測命格,想求個避忌孤弱的法子,譬如穿耳洞點朱砂痣什麼的,再不然學杜皇後将敬美三歲前打扮做女孩。
兩位測算無數的老術士算來算去,結果卻是‘前程未蔔,壽數未知,孤寡不明,但此子命旺财帛,大主富貴’。
簡而言之:璟世子的人生什麼都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絕不會缺錢。
敬宣難得自省:“我是不是太揮霍了?”
郦璟笑道:“不妨事的。唐學士說民生甚苦,做買賣的雖不如種莊稼的勞作,但也是一年到頭早出晚收的。咱們多買點,他們也能多掙些。”
敬宣連連點頭,“對對,你說的對。”一頓,堅定道,“等我有錢了就還你哈。”
郦璟笑道:“好。”
敬宣想了想,又道:“加上上回欠你的,還有上上回的,到時一起還。”
郦璟笑了:“都好,不急的。”
逛的累了,敬宣索性找了間食肆裡點起菜來,嘴裡說着‘阿璟你回家也是一個人用暮食,今日我就陪你吃吧,不用謝我’。
郦璟吩咐随從侍衛在街對面等候,自去吃喝,他則陪敬宣進了食肆。
兩童都是生平頭一次在市井食肆用膳,郦璟還在疑慮,敬宣卻爽快道:“别擔憂了,找食客最多的鋪子保準沒錯,這裡肯定好吃!”
郦璟不安的入了座,敬宣卻起身滿場繞走起來,嘴裡熱絡的問候招呼,一桌一桌的看人家點的什麼菜,轉頭吩咐食肆夥計記下。
郦璟遠遠看着。
他有時很羨慕敬宣這種熱鬧飛揚的性子,跟什麼人都聊的起來,到哪兒都不寂寞。
人多之處便免不了東拉西扯各種話題——
“李老丈,金鋪生意可好?”
“廢話,看他三天兩頭帶孫兒孫女來食肆,就知道生意好了!”
“呵呵呵,都靠大家夥照應哈哈。如今日子好過了,娶媳嫁女都愛打些金的銀的,生意還算不差。”
“我三舅寫信來說村裡打算請塾師了,給娃娃們建個蒙學。”
“這是年頭好了,村裡才有閑錢讀書哇。”
“讀書好啊,能明理,說不定還能考個小吏當呢。”
“托天後的福,前些年咱們南面鬧水災,朝廷派了得力的大人去赈災撫恤,如今才能否極泰來啊。”
“就是豐年,天後也時常會減免賦稅徭役。喏喏,就是去年,先帝的國孝剛滿一年,天後嘉賞天下六旬以上的老翁老妪,不但賜了米糧布帛,還敕令各地醫署給老人們義診呢。”
“天後是好人呐,宅心仁厚,始終惦記着我們百姓疾苦。”
“什麼好人,那是聖賢,聖賢!老天降下來治理江山社稷的天命聖賢!”
“對對,就是天意,是聖賢!”
有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面露不忿,冷不防插嘴:“古來聖賢皆是男子。天後再聖明,終究是一介女流。牝雞司晨,非家國幸事!”
與他同桌的幾個書生雖未言語,但從神情看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高挑豐碩的老闆娘砰的一聲将個大酒甑重重拄在他們桌前,大着嗓門道:“女流怎麼了,女流是沒給你飯吃還是沒給你衣穿啊!老娘生下來時天後就管着天下了,如今我兒女都能幫廚跑堂了她還管着天下,你倒是說說咱們衣食住行哪兒不好啊!”
這番話赢得滿堂喝彩。
李老丈笑呵呵道:“書生小郎莫說怪話,我聽說天後打算開什麼‘制舉’的,隻要有真才實學,考過了立刻可以當官,不用在各部中磋磨年華。”
那書生眼睛都亮了:“此話當真!”
“等着瞧就是了,哄你我有什麼好處。”
滿堂的書生們一掃适才的忿愠之色,紛紛喜上眉梢,熱心的議論起舉試之事。
許多溢美之詞充盈耳畔,郦璟停下筷子,若有所思。
“吃呀,快吃呀!這肉鹵的可真香。”敬宣吃的滿嘴流油,筷子飛舞,吃飽了還想帶幾道菜回去孝敬張王妃與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