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憶着自己之前收集的資料做過的功課,努力在人群中辨别着符合資料描述的那些對象。然而期待很快就落空了,或許是因為大多數交流活動都已經結束,許多人都不在預定的位置。他試圖越過人們交織的背影去找尋那個據說後腦勺有疤的人,那個名聲在外的疤頭似乎已經離場去了其他地方,亦或壓根沒來。至于什麼邪惡六人組抗議協會的成員、失業互助會組織者之類的,他看在場就沒有誰不像的。
他貼在牆邊,反手熟練地抓住雙肩包拉鍊扯開一個小洞,摸到了裡面的相機。然而四處環顧,似乎身邊的這些事物都隻是一張茫茫頻譜上的無數噪點,他的手又停了下來。
賬戶裡的存款所剩無幾,這個月的信用卡已經刷不動了,妻子的事業也不順利。想到還沒還完的學業貸款,赫赫然大都市,對他來說竟像一口吞吃了一切的黑洞。
“……還有我那倒黴上司。”他扣住相機,将它從包裡拉出來。想到那個整日堵在他耳邊狂躁地絮叨“新聞,我需要真的新聞,大新聞!”的更年期有毒男性,他更覺眼前黯淡無光,幾乎想脫下43碼的鞋對着那個秃頭怪44碼的臉痛扁一頓。然而這份工作居然是他當下唯一的收入來源,别說脫鞋了,他對上司豎個中指都得立馬卷鋪蓋走人,流落到和妻子露宿街頭最終找嬸嬸讨飯吃的境地。
“來得太晚了,采訪對象都跑光了,能有什麼新聞呢。”他轉開鏡頭蓋,有些自嘲地想。況且他那個怨氣十足的上司眼裡,大概隻有徘徊者和蜘蛛俠又搞砸了什麼事、邪惡六人組如何如何猖獗才算得上新聞,而這種民間支持性活動不過是河裡的蝦米,他為之連夜做的功課到頭來也全是無用功而已。
正當他如此想時,舞台上遊離的鐳射光束忽然動了。所有的光線齊刷刷地沉移,聚焦到舞台中央的樂手頭頂。那四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手腕上各自束着顔色不一的腕帶,腕帶在聚光之下靈靈地閃爍,鮮豔又灼目。
主唱兼吉他手轉動了麥克風,燈光穿過她爆炸般蓬起的卷發,而她的身後一支鼓槌破開凝重的空氣,敲響了她們的第一聲——
“Wristband!”[1]
格溫垂眉時,一束鐳射燈灑上了她金光燦燦的發梢,一曲結束後燈光自冷藍轉為暈黃,她的兩星眉釘将中場休息的光反射出去,在live house的牆上投下兩顆耀斑。
她們表演完了《聲名狼藉》,腕帶樂隊在她加入之前寫給徘徊者的歌,返校日那天未竟的演奏在今日迎來了它第一次以歡呼結束的曲終。格溫看向身側與前方的隊友,她們相視一笑,呼氣聲如同加滿了油的摩托車擰動把手時的第一聲鳴響。剛剛那首對她們來說還隻是熱身而已……
“接下來是新曲,”瓊的牙齒幾乎嗑到了金屬話筒上,觀衆能清晰地聽到她吐字時牙邊的交錯聲,她已經十足興奮,“我們不知道那個人從何而來。傳說中她降臨的那個夜晚,天空上出現了一道白光,而她就自白光中急墜而下。但我們知道的是自那晚開始,我們的紐約變得不一樣了。”
“如果說徘徊者是一個令人疑慮、捉摸不透的仗義執法者,那麼她則是一位你大可毫無距離地交托信任的好鄰居。”
“這首歌寫給墜落紐約的星辰,”瓊低頭笑了一下,“希望蜘蛛俠終有一天能聽到她留下的回響——《Fall》。”
他并非搖滾愛好者。在高中的時候他是個完完全全的書呆子,大學工作以後他曾在工科的那些天賦如同閃耀過後一無是處的火花,他因此碌碌地奔波于各項兼職之間,匆匆搜羅素材去喂飽他品味奇差又喜好陰謀論的總編輯,隻能在下班的間隙點開潮流音樂榜哼幾句大衆都會唱的歌。他曾經在時某刻其實暢想過,如果世界存在平行宇宙,也許會出現精于音樂版本的他……可能性甚至還遠不止于此。
但當整個live house被舞台上的四個年輕女孩們從沉睡中震醒時,他覺得自己心腔的某一處似乎也被點亮了。
這是一首開頭相當幹淨的歌,吉他手獨自掃弦,如同一個人漫走在長夜中。而很快弦音一铮,像閃電又像被叮咬時的刺痛,汩汩而動的嗵鼓随着其他的樂器一并潛入了耳道。
合成器多到時髦,然而又恰到好處地不亂。主歌過渡到副歌,宛如體操運動員在蓄力後松開了握杆手後的淩空一躍,順滑得讓人想起在建築物間蜻蜓點水般借力,最後投身城市川流間的,一隻飛翔的兜帽。
鼓手忽然停了下來。所有的鼓組都放空了,隻有貝斯還在給出低沉的節奏,鍵盤在vocal由高轉低時跟上幾個裝飾琴音。主唱的嗓音幹燥又清新,混響減弱到幾乎沒有,讓人想起紡錘上拉長的絲線,蕨類植物斷裂後新鮮的橫切面,城市上空的熱島氣流,伊斯特河左沖右撞的潮水。
聽起來空蕩又孤獨。
爾後紐約的上空開始下雨,雨前一聲驚雷。爆炸軍鼓轟然落下砸得人措手不及,低音合成器與鍵盤的反向和弦如同澎湃的地下河,琴和弦都開始一同咆哮起來。
人聲也并非由主唱一人壟斷。其他的位置上全都架了麥,自由的和聲掙脫了主旋律的舷窗,而所有的聲音都在搖晃,一重比一重更加釋放,最後成為沖破一切桎梏的怒吼。
……瘋了。他盯着舞台心想,這真是瘋了。
他抱緊雙臂,摸到了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他不了解蜘蛛俠。但若讓蜘蛛俠親自來此,應當也再寫不出比這更好的自傳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打開了相機,按下了錄像鍵。錄下了舞台上炫目的光,錄下了如同啟示錄般的音樂,也錄下了那些飛揚的腕帶。
或許這仍然會是一條他的上司不待見的素材,但此時此刻讓上司見鬼去吧。
[1]Wristband這個詞是wrist(手腕)和band(綁帶)的組合詞,而band同時也有樂隊的意思,所以腕帶樂隊的名字就是Wrist“band”,band下面加雙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