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臨近,宗廟祭祀之事提上議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爺子。
他生平最愛飲酒、清談,十天半月也不見得能來官署一回,諸多事務實則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經手決斷。
崔循分身乏術,學宮的事暫且擱置,隻令工匠們先修繕布置,旁的年後再議。
相較之下,謝昭就顯得尤為清閑。
大樂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樂,他隻需要每日去一個時辰,旁聽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設在皇城南側,望仙門内。
每每排演之時,鐘呂聲深沉而悠長,隔着數道宮牆,依舊清晰可聞。
這聲響原是傳不到朝晖殿的。
隻是這日班漪照例休沐歸家,蕭窈無所事事地阖宮閑逛,循着樂聲一路找來,才知是大樂署在為年節祭祀做準備。
内侍回了話,觑着這位公主的神色,試探道:“公主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蕭窈遲疑片刻,秉持着“來都來了”的想法,問道:“協律郎可在?”
“在。”内侍大着膽子補了句,“公主來得正巧,這時辰,協律郎應當已經指點過樂官們,清閑下來了。”
得了這句,蕭窈便沒再猶豫,随他進了大門。
内侍并沒說錯。
蕭窈是在排演太樂的院落外見着謝昭的,他才指點完衆人出門,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興許是因無需面聖的緣故,謝昭并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烏黑如墨的長發以同色的發帶束着,透着幾分慵懶随性。
見着她後,眉眼一彎,聲音溫潤:“公主是來聽琴的?”
“算是……”蕭窈輕咳了聲,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觀山海’的琴,在此處嗎?”
蕭窈頗有自知之明,以她現在的水平,應當聽不出謝昭與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詣有何差别。
她更好奇的,其實是那張聞名江左的琴。
據班大家所言,那是吳郡一位斫琴大師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擲千金欲求此琴,卻被一句“并非知音”給回絕了。
這位斫琴大師臨終前,将“觀山海”托付給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後來,謝昭拜在松月居士門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縱奇才,居士便将這琴給了他,說是如此才不辜負此琴。
“此琴置于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會輕易帶出門。”謝昭解釋過,語氣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讓公主失望了。”
蕭窈連忙搖頭:“是我冒昧。這樣貴重的琴,該好好收起來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賜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棄……”
謝昭并未将話說到底,隻是用那雙生得極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轉,意思不言而喻。
蕭窈反應過來前,已經先一步點了頭:“好啊。”
謝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寬敞,他身上擔着的是閑職,若非遇着年節這種緊要關頭,又或是聖上傳召,也不常來此處。
但房間收拾得極為雅緻。
分明沒什麼貴重的陳設,甚至沒懸挂什麼古畫書法,但一眼看去,依舊令人覺出講究。
哪怕蕭窈不大喜歡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在這方面确實極有天賦。
琴案上,擺着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制成,樣式古樸,通身并無任何裝飾,隻是在琴首刻有葉脈似的紋路。
“此琴取‘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謝昭将茶盞放至她手邊,笑問,“公主想聽什麼?”
他撩起衣擺,在琴案後坐了,衣裳萎地,姿态優雅。
蕭窈托腮想了想:“我攏共也沒聽過多少曲子,還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個一知半解的“門外漢”,好在謝昭并沒執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長的手不疾不徐撫過琴弦。
謝昭并無蕭窈想象中的認真,他姿态閑适而随性,遊刃有餘,倒像是在品茗觀花。
琴音悠長時如溪水,自他指間流淌而出。
急切時,又如湍流傾瀉。
蕭窈端了茶盞,遲遲未曾動。
她原以為,自己隻能聽出琴聲是否凝滞這樣明顯的疏漏,眼下聽了謝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雖說不清道不明,卻真真切切能夠覺察到。
一曲終了,謝昭覆弦,擡眼向她道:“這是《高山流水》。”
蕭窈點點頭,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欽佩,還帶着些許期待。
謝昭其實并不常為人撫琴。
一來,是沒那個閑情逸緻;二來,則摻了些世俗的計較。
物以稀為貴,時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沒有诟病,反倒皆以為謝郎合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