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人攔車……”
隔着車廂,依舊能聽出六安的聲音透着些許慌亂,他在重光帝身邊伺候這麼久,尋常事本不該令他失态的。
蕭窈正要推開車窗查看,卻隻聽六安仿佛松了口氣:“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聲音響起:“我家郎君,請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蕭窈攏共也就見過那麼一位,無需多想,便知道這是崔循的手筆。
蕭窈眉尖微挑,倒沒怕,隻是覺着稀奇。
且不提崔循為何會知道她出了宮,途經此處。
像他這樣恪守禮儀,絕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說,是不該做出中途攔下公主這樣的事。
但他還是做了。
這就說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煩事,不得不如此。
蕭窈并沒因這橫生的麻煩不悅,吩咐六安,聽他們的意思駕車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裡的古琴動辄百金,尋常士族尚且難以負擔,尋常百姓更是不會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靜。
登樓遠眺,可縱覽秦淮勝景。
崔循偶爾會來此處,或是撫琴,又或者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上半日。
木制的樓梯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時,崔循覆上顫動不止的弦,琴聲戛然而止。
蕭窈獨自登樓,再次見到了崔循。
竹制的隔扇長窗大敞着,一旁的小爐上煮着茶,崔循坐在琴後,素白的衣擺委地,鋪散如昙花。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望見長窗外的風景時,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這不是繞過崔循去看風景的時候,在崔循面前幾步遠處停住了腳步,直截了當道:“少卿找我來,是為王闵之事?”
不問候,不寒暄,就這樣直愣愣地開門見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将“匆促行事,多有冒犯”這樣的話舍去,颔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見所聞,不是已經盡數告知于你了嗎?”蕭窈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驚詫道,“你們有懷疑的人,卻又拿不準,故而要我去辨認?”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煙亭喝茶時,謝昭提到此事時說的還是并無進展,不曾想轉頭竟是如此。
蕭窈神色複雜地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
“煩請公主将宮中帶來的侍從留在此處,以掩人耳目,親自随我走一遭。”崔循已經為她安排妥當,起身道,“有勞了。”
他的話乍一聽客客氣氣,實則并沒給她留拒絕的餘地。
在蕭窈依舊猶豫不決時,崔循已經将備好的幕籬給了她,神色冷淡。
蕭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畢竟這事原本跟崔循沒多大幹系,也犯不着陪着王家一道折騰,隻是那日撈她時一句“族妹”的托辭,愣是被牽扯其中。
思及此,蕭窈接過幕籬,扣在了發上。
輕紗垂下,長至膝處,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蕭窈亦步亦趨地跟在崔循身後,從幽篁居不起眼的側門離開,上了等候在那裡許久的馬車。
車中是有些悶的,加之崔循早就看過她的相貌,蕭窈便沒什麼顧忌,撩起了輕紗。
這是上回崔循撈她時的馬車。
其中的陳設并沒多大變化,依舊是那張書案,也依舊對着不少書簡,隻是原本那套青瓷茶具不見蹤影,換成了白玉的。
蕭窈跽坐着,試探着開口道:“據說此事前些時日毫無進展,這兩日,兇手是如何查到的?”
崔循并沒那個閑工夫親自過問此事,隻是從廷尉那裡,調了個極擅審訊的小吏過去,叫王家人聽從他的意思,不必畫蛇添足。
這小吏複姓淳于,名塗。
是不起眼的沒落士族出身,家中窮困潦倒,幾經輾轉托了關系,求到了崔氏這裡,想要謀個官職。
這樣的小事原不必崔循過問,隻是那日湊巧聽他與人争辯,反應敏捷思路明晰,便索性将他薦到了廷尉處。
這兩年,倒也破過些案子。
淳于塗并沒用刑,隻是反複與那些人交談。
據他所言,這些人不大可能參與其中,若是有這樣的謀劃,又豈會在事發之後留在那裡坐以待斃?
但這麼多雙眼,總會看到些什麼,隻是他們并沒意識到罷了。
嚴刑拷打無用,隻會令他們驚慌失措,情急之下杯弓蛇影,胡亂攀咬,隻能細細問詢,剝繭抽絲。
若王家起初便未曾橫插一手,移交給廷尉那邊處置,興許也不必拖上這麼些時日。
但這些事情,崔循并沒提及,隻言簡意赅道:“但凡行事,總會留下蛛絲馬迹。”
蕭窈不滿于他這顯而易見的敷衍,又問:“那此人是為何要殺王闵呢?”
淳于塗得崔循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悉數告知于他。
崔循卻沒答,擡眼看向蕭窈,一針見血道:“公主是不想指認那人?”
他還清楚地記得,上回也是在這馬車上,蕭窈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人殺王闵,是為尋仇,言辭間已有偏倚。
蕭窈猝不及防地被道破心思,紅唇微動,卻又無言以對。
“公主還是不要想這些,”崔循語氣平靜,又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您隻需看一眼,是或不是。”
馬車走得是條僻靜的路,四下無人聲,隻有車轍碾過青石的聲響。
蕭窈沉默了好一會兒,倒是想起另一樁事,忽而道:“少卿未曾将扶風酒肆之事,告知我阿父。”
若他如謝昭那般,是個極好說話的人,蕭窈倒不會為此驚訝。
可崔循顯然不是。
他今日越是冷淡疏離,越是凜然不可冒犯,蕭窈就越是奇怪。
崔循眼都沒擡,算是默認了此事。
蕭窈湊近了些,指尖輕輕點了點書案,又道:“少卿為何要幫我隐瞞呢?”
不該離得這樣近的。
車廂中是他慣用的冷香,如今仿佛混進絲絲縷縷的甜香,令他皺了皺眉,目光終于書案上的經書移到了蕭窈臉上。
她今日上了妝,雪膚紅唇,漆黑的眼瞳一點不錯地看着他。
崔循緩緩道:“這不正是公主所求嗎?”
蕭窈點了點頭,耳飾微微顫動。
她卻仍未挪開,反而笑了起來:“我有所求,少卿便肯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