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窈并沒想過,再見崔循會是這樣的情形。
她無需攬鏡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裡去。
而崔循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紙傘遮去細雨,發絲都沒亂。
纖長而濃密的眼睫低垂着,看她的目光帶着些說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這般行事有失身份,還是可憐她這樣狼狽。
到了嘴邊的“對不住”,又被蕭窈給咽了下去,隻冷着臉點了點頭,沒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這也是要去祈年殿,側身避讓,向身側撐傘的内侍吩咐:“随公主先行。”
蕭窈腳步微頓,頭也不回道:“多謝。隻不過不差這點路,這傘少卿還是自用吧。”
此處離祈年殿很近,她這一路過來,确實不差這點。
話是沒說錯,不過有些不識好歹。
内侍沒見過這位公主,卻時常去太常寺往來傳話,頗有些為崔少卿抱不平,隻覺是一番好意被輕賤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卻這般……”
話還沒說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内侍諾諾,噤了聲。
大多時候,崔循的脾氣都稱得上一個“好”字。
畢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務,都從他這裡過,還有與各家的往來交際,沒有為三言兩語又或雞毛蒜皮小事介懷的功夫。
自少時,崔翁就時常帶他垂釣,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說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處誰也說不準,但崔循年紀漸長,也确實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從容而穩重。
倒并非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沒多少能觸動情緒,令他欣喜,又或是動怒的事情。
何況蕭窈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崔循并不會因這點冒犯氣惱,也不用旁人口出惡言奉承,非要說的話,他隻覺着這位公主有些許驕縱。
想是家中慣得厲害,自小少約束,才會養成這樣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來到祈年殿時,葛榮正候在殿外,見着他,立時迎上前道:“聖上眼下還有事情沒料理完,令老奴傳話,請勞少卿先在東偏殿等候。”
說着,又吩咐一旁的内侍:“給崔少卿換新茶。”
等安排妥當,葛榮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進門,隔着屏風,便能瞧見公主依舊站在那裡,說話時的火氣更是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來。
“……若是要罰,隻管沖着我來就是,何必拿青禾下手,殺雞儆猴給旁人看呢?”
蕭窈并不是為了跟重光帝哭鬧而來的,氣歸氣,話說得還算明白:“是從今往後,朝晖殿上下全都由她說了算才夠?”
重光帝聽她一股腦說完,眉頭也皺了起來。
昨日鐘媪來回禀時,他說的是公主性子并非朝夕之間能掰回來的,徐徐圖之就是。
念她勞心,還給了許多賞賜。
哪知道鐘媪的徐徐圖之,竟是從蕭窈身邊的人開刀。
重光帝豈會不知自己女兒?
蕭窈與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帶着,有什麼東西也都分給她。若是有什麼事,蕭窈甯願自己跪半日,也絕不将錯處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邺,鐘媪與蕭窈相處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但她當真不了解蕭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責罰的是蕭窈,打她幾戒尺,蕭窈都未必會找到祈年殿來。
能到這地步,實在談不上上心。
她并不在乎蕭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該如何引導才好,隻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從的隻有阿姊,您的話我尚且半聽半不聽,她算什麼!”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重光帝不由得點了點蕭窈,失聲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時常陽奉陰違。”
葛榮松了口氣,端上備好的杏仁酪漿,向蕭窈道:“公主喝些熱飲暖暖身子,這一路過來,想必凍壞了。”
蕭窈這才終于挪到重光帝書案一側坐了,額邊打濕的碎發散在臉側,面色蒼白,唇上也沒什麼血色。
難得透着些柔弱的可憐。
她将衣袖拉下半截,将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給重光帝看:“阿父這裡有藥酒嗎?”
葛榮大吃一驚,連忙吩咐内侍取藥箱來。
重光帝眉頭皺得愈緊,也徹底沉了臉色。
他不是不知道蕭窈此舉是有意為之,但那紅痕看起來觸目驚心,他隻這麼一個女兒了,又豈會不心疼?
重光帝親自接了藥酒,吩咐葛榮:“去告訴鐘媪,今後公主的事情無需她插手過問。”
對于鐘媪這樣自恃資曆的人而言,此舉無疑是打在臉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訴宮中衆人,她不配再教導公主。
“還有朝晖殿的侍從,都換了吧。”蕭窈并沒見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罰他們,卻也不想再留他們。”
葛榮看了眼重光帝的反應,會意,随即應道:“老奴這就去辦。”
重光帝為蕭窈上了藥,倚着憑幾,看她專心緻志地喝熱飲,一時覺着這樣就很好,過會兒又歎了口氣。
“過幾日班大家入宮為你講功課,她素有才名、知書達禮,應當不至于此。”重光帝語重心長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時學好了規矩,再出宮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