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衆宰相重臣沒有像李顯期望中的那樣和和氣氣地笑作一團,反倒是禦史大夫解琬越衆而出:“陛下!既然西域之事已分出黑白曲折,臣請治宗楚客、周以悌等受賄生亂,欺君罔上之罪!”
禦史品級雖然不高,卻有權力監察百官。若是禦史提出彈劾,要求當堂對仗,被彈劾的官員便需低身出列,靜聽禦史的發言,再聽皇帝的發落。
昔年武皇在位時,位高權重如張氏兄弟,都被宋璟用這套整過,如今解琬作為禦史大夫,當着一衆宰相重臣彈劾宗楚客等人,是又将一把殺人的刀亮在了眼前。
李顯的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神情,揮了揮手道:“如今有這樣的好消息,咱們隻論功,不論過,解大夫,你退下去吧。”
解琬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為了西域之事,武三思和魏元忠已是撕破了臉,如今武三思的謊言被戰報戳破,若是不乘勝追擊,那就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陛下,如果不論過,何以論功?洛北天縱英才,奇襲牙帳而得勝,可若是無有宗楚客等受賄生亂,西域的戰事根本就不會打!”
“更何況,如今戰事已起,娑葛的主力尚未被殲滅,西域的亂局還需要有人去定,如果不把這是非曲折分辨清楚,郭元振、洛北他們在前線也無法安心打仗。”
李顯微微皺眉:“你是說......”
“陛下。洛北他如今還是師出無名啊!”解琬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件,雙手遞到了禦前:“這是張孝嵩從碎葉城寫來的信,多邏斯水一戰,洛将軍親冒矢石,擊敗阿史那匍俱,大勝而歸,可回到碎葉城,便被人謀刺,身負重傷。”
“什麼?!”魏元忠臉色一變,訝然回頭,望着解琬:“此話當真?”
“不錯。他應對及時,保住了一條性命。追查兇手時,追查到了居住在碎葉城中的幾家大戶。他們與突騎施的殘兵串聯,要趁大唐不備,一舉殺死唐軍主帥,再掀叛亂。”
解琬說着,想到張孝嵩和洛北在西域的難處,幾近潸然淚下:
“這些敗軍之将,何以敢如此放肆?便是洛将軍師出無名,不敢入主碎葉城,不得已将自己的大軍放在了城外——陛下,若不把此事的名分定下來,恐怕這樣的事還會發生。”
李顯見他說得凄涼,神情裡也多了一絲動容。
衆大臣中,魏元忠這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助拳,武三思那派的大臣想着如何應對。
這人人沉思的當口,便沒有人注意褚沅的手在袖中絞成了一團,她的目光越過衆人望向李顯,但隻一瞬,她便又把目光低下去了。
“解大夫,說破了大天,不過就是個名分的問題。”韋皇後輕輕地開口:“要名分,陛下封他一個安西副都護,許他節制碎葉,也就罷了。這和治宗楚客、周以悌的罪,恐怕沒有聯系吧?”
韋皇後這話說出來,魏元忠那派的大臣臉色都灰了。既然皇後鐵了心地要維護宗楚客和周以悌,這罪怕是怎麼都治不了了。
忽而,侍中蕭至忠出了列,拱手道:“陛下,皇後,臣有一言。”
蕭至忠出身蘭陵蕭氏,家中九代卿族,他自己也是少年入仕,先任禦史,後又到吏部,但後來便升遷乏力。最終,他是依附武三思才得到了今日的位置。
他要開口,崔湜、宋之問等都面露喜色。韋皇後也點了點頭:“你說吧。”
蕭至忠朗聲道:“皇後剛剛所言甚是,名分大義,乃軍心穩定之根源。此次我朝在西域一敗再敗,長安與天下已是議論紛紛。突厥默啜之所以敢入寇,也是看準了我朝無力與他争鋒。”
這話是公忠體國之言,衆人都點了點頭。李顯和韋後的臉色也平順不少。
“如今雖有捷報,但牛師獎、周以悌等損兵折将,令我大唐臉上蒙羞,已是不争的事實。軍中的名分大義,第一條就是功過分明。便是不能斷定他們是否與阿史那忠節有勾結,難道這棄地棄民,屢打敗仗,造成我大軍死傷無數的罪,就不用治了嗎?”
唐律對此規定甚為森嚴,不少人都因敗仗而丢官罷職,乃至流放殺頭。他要以此罪來治牛師獎、周以悌本無過錯,隻是——
“但牛師獎已經死了。”崔湜開口道,“難道朝廷要追究死人之罪嗎?”
他是兵部侍郎,說這話也算名正言順。但在蕭至忠眼裡,此言已是不值一駁:“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若不加罪于牛師獎和周以悌,朝廷何以安我死難将士之心?何以定我西域萬民之心?”
他頓一頓:“還有,除此二人之外,舉薦這兩人的宗楚客,應當同罪!”
圖窮匕見。
李顯也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這個武三思的黨羽,怎麼把罪名往宗楚客身上帶了?
蕭至忠自己卻有一把算盤。他雖是武三思拔擢,但他已經看了出來,武三思權傾朝野多年,朝野對武三思的不滿喧嚣塵上。
而武三思能力卻不如他的權術那樣出衆,尤其在邊事上,他的表現從女皇的時代便是有目共睹的差。如今李顯銳意開邊,絕不會容忍這樣一個人在朝中執政,拖太久的後腿。
“臣附議。”魏元忠忙出面說項,他在李顯那裡的分量還是很重的:“陛下,獎罰分明,方為穩定軍心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