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葛下意識地照洛北的命令去吩咐一衆奴仆,甚至不消洛北吩咐,就把牙帳中的一概人等都請了出去,隻留下自己和幾個親信。
但當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洛北身上,看到他那一身青色的唐人公服,又咂摸出一點不太對勁的味道:
“這是我突騎施的牙帳,不是大唐的碎葉城,我才是突騎施的主人,為什麼要聽這個唐人使臣的命令?”
但洛北已經坐在了烏質勒的床榻邊,低頭為烏質勒施用金針。他像個正在敬天的祭司,神情專注,容不下一點外物侵擾。娑葛張了張嘴,一句喝問的話也沒能出口,反倒轉出大帳,去到給大唐使臣們休息的帳篷之中,請教郭元振和解琬一句話:
“他真的能治好我的父親嗎?”
他說這話時态度認真謙卑,與剛剛在雪地裡與他們高聲争執的那位異族領袖簡直是判若兩人。
解琬臉上露出溫煦的笑容:“若說旁事,我不敢肯定,但若說醫術——洛公子醫術超群,乃當世國醫聖手,是有妙手回春之能的。有他在,烏質勒首領定會安然無恙。”
“解禦史說這話,娑葛首領大可相信。”郭元振道,“多年之前他出使貴部,返程時也曾身患重疾,正是得到洛北的救護,才安然無恙。”
娑葛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把心落在了肚子裡,他躬身下拜,對着帳中聖火發下宏願:“倘若洛司馬真能救我父性命,我突騎施可以放棄在碎葉城中建牙,以示我誠意。”
解琬和郭元振對視一眼,眼底都露出笑意。郭元振道:“既然娑葛首領為救父有此誠心,我等也願将此等孝行上奏天聽,為娑葛首領請爵位和封号。”
這話說得中聽悅耳,把其中利益交換的意味減弱太多。娑葛臉上的神情更好看了:“倘若如此,是我之福分。”
郭元振見好就收,不再讨論這些談判條件,轉而邀請解琬說說當年和洛北相遇的舊事打發時間。
解琬擔任了多年使臣,講起故事來也是得心應手,三人交談甚歡,将開始談判時的劍拔弩張掃蕩一空。
天色将暮時,洛北終于挑開簾帳,帶着一身疲憊和半身血污走進帳内,用很低的聲音喊娑葛的名字:“娑葛首領,烏質勒首領請你過去。”
“我父親醒了?他還好嗎?”娑葛差點沒從柔軟的氈毯上跳起來,他激動地站起身,一雙眼睛牢牢地釘在洛北的臉上。
洛北一如既往的神情平和,沒有給他瞧出半分端倪的機會:“是,烏質勒首領醒了。我已經給他配了藥劑,他再服用幾日,便會安然無恙。但是——”他擡起頭,用那雙流金的眼眸與娑葛對視,“娑葛首領,還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烏質勒首領倒下不僅僅是因為陳年舊病,還因為有人給他下了毒。”
娑葛瞪大雙眼:“是誰?誰敢謀害我父親?”
“我不知道。”洛北搖了搖頭,“烏質勒首領也不知道,所以他才請你過去商議此事。”
他們是用漢話在對答,在一邊的郭元振和解琬都聽得明明白白,隻是礙于情面,都隻能噤聲不言。等娑葛挑開簾幕走入一片風雪之中,帳内帳外除了他們三個之外再無旁人,郭元振才開口道:“洛北,你這件事情,做得實在是欠考慮了。”
洛北做了郭元振多年的下級,對他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見他面沉似水,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怒:“大帥......”
“我們隻是前來談判的使臣,烏質勒的死活和你有什麼關系?你為什麼要強出頭,攪進突騎施内部的這攤渾水裡?”郭元振連珠炮似的斥問他,“如果今天烏質勒在你的手上出了事,你以為我們三個人還能活着走出這座營帳嗎?”
解琬見他們臉色都不好看,生怕他們起了内讧,開口從中斡旋:“我想洛司馬也是為了談判順利,才有意施恩于突騎施人的。”
“隻有大唐天子才有權利施恩于外藩首領!”郭元振一字一頓地喝道。
洛北和解琬都被他這番真情實感的憤怒激得一退。兩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這番指責到底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