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沙暴中的抉擇再一次被擺到了洛北面前,但這一次,阙特勤沒有給他第二個選項。他這才意識到他一直不願意面對的那些想法到底是什麼。
可洛北隻是緘口不言,望着遠處洞口一點瑩瑩的光亮,天上鉛雲盤踞,幾朵雪花為北風吹動,飄進了這個隐蔽的山洞之中,很快化在他們面前的地面上。
洛北站起身:“起風了,我去叫他們給你換個地方。”他拔腿要走。
“烏特!”阙特勤在他身後叫他,“你答應我,讓我死得像個英雄!”
洛北沒有答他的話,頂着越來越猛烈的北風回了自己的營帳。帳中靜默無人,留給他一點餘裕打水洗淨了臉上的淚痕。
“洛北。”慕容宣徹撩開他的帳門,走了進來,臉上是一片憤恨不平之色,“聽說你看望傷兵去了?你可真是個會躲事的。”
洛北将桌邊的一壺冷茶倒了些給他:“出事了?”他幾乎是片刻間就猜到了慕容宣徹心情如此惡劣的理由:“和沙吒忠義有關?”
“要不是我和你相識日久,就要懷疑你到底是人是鬼了。”慕容宣徹灌下了半杯冷茶,“他回來了,如今端坐靈州城中,正在指點江山。我好歹是個朝廷郡王,找了個托詞就跑了出來,倒是苦了哥舒亶和李貞,他們倆都是他名義上的下屬,不知道還要聽他那些廢話多久。”
此事倒也沒有太出乎洛北的意料,他坐在桌邊,聲音平靜:“如今突厥主力騎兵已經遁入漠北,不會再回頭了。沙吒忠義這個臨陣脫逃的靈武道大總管還能當多久都不知道,你們就容忍他一時吧。”
“說得輕巧。”慕容宣徹搖了搖頭,“他本就剛愎自用,現在脾氣更加古怪,今日還說,要發輕騎去追擊突厥主力。生擒默啜,為大唐建新功。我看他是想将功贖罪,卻要拿将士們的性命去賭。”
“左不過陽奉陰違罷了。”洛北輕輕歎了口氣,“哄他幾天,等到朝廷的處罰命令一到,立刻把他檻送長安。”
他們說着什麼,外面傳來幾聲沉重的腳步聲。洛北示意慕容宣徹不要出聲,自己前去掀開了簾帳。
沙吒忠義的女婿野利榮正站在帳前,看到他出來,将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地打量一番,打量得慕容宣徹都忍不住要出聲之時,才道:“洛明府,我家大帥有要緊軍務找您商量,還請您和我走一趟。”
洛北不在意他那種審視的目光,他給慕容宣徹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在軍中坐鎮局勢,便向野利榮一拱手,跳上了馬。
靈州與賀蘭山僅有一河之隔,賀蘭山中一片寒冷,靈州城中卻溫暖如春。
洛北随野利榮趕到靈州城時,天色已晚。他初入城中,便被滿城歌舞樂酒熏了一身。高台上的琵琶手正在彈奏一段經變,講述着佛祖割肉飼鷹的故事。
洛北輕輕撣了撣掉落在身上的一片落葉,望着這繁華盛景,面上冷峻神色稍緩,露出一點笑容。低頭之間,便有數隻樂妓的手帕落在了他的肩上和馬上。
“真羨慕洛公子啊。”野利榮在一邊吃吃地笑,“你年少英俊,又沒有家事拖累,如今又有軍功在身,正是百花叢中大展身手的時候。我這輩子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野利将軍。”洛北皺了皺眉,還是沒忍住嗆了他一句:“你失言了。”
野利榮見他一臉正色,越發不以為意,打馬唱着靈州城中流行的歌舞小調,向前走去了,直到一處金碧輝煌的樓閣之前,野利榮才跳下馬來:“洛明府,咱們到了。”
“這裡不是靈州館驿吧?”洛北神情越發凝重,雖跳下馬來,還是頓住步子,不敢上前,“野利将軍,真的是沙吒将軍有事情尋我麼?”
“不錯。不錯。”野利榮轉過身來,笑眯眯地看着他,“洛明府不要害怕,要是你實在信不過我,我可以把哥舒亶叫出來接你。”
“這倒不必。”洛北擺了擺手,心中卻越發迷惑,沙吒忠義要見他,為什麼不在軍營之中,也不在靈州官衙裡,卻到了這樣一處繁華的地方?但此刻他也來不及多想,隻随着野利榮走進一處景緻優美的花園,這花園四周高牆環繞,草木蔥茏,魚池之中,時不時有幾尾小魚探出頭來,竟一點不像蕭瑟的冬日景象。
右邊的房舍中傳出唱曲聲和笑鬧聲,在深夜的花園中響成一片。洛北刻意按住自己的好奇,不朝那邊去看,隻跟着野利榮拐進一條長廊,這才來到待客的正堂。
沙吒忠義身着便服,一見他走進來,滿臉堆笑:“洛明府?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