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亶見他不語,不由得歎了口氣,又叫回了他“洛公子”:
“昔年瓜州城中,公子對我有那麼一番談話,又救我和我族人們的性命。且不說當年的恩情我還沒有報答,便說我是大唐的将軍,為了這個利國利民的好事出些力,公子也犯不上給我金銀。”
他這麼說着,神情有些哀傷:“我本以為,靠着咱們這些日子同吃同住,一同扛過石塊和沙包,我與洛公子是能稱得上朋友的。”
洛北知道哥舒亶重情重義,卻不知道他重情義到了這樣的地步:“這件事情是我的不對。隻是如今除了金銀之物,我倒也想不到什麼東西來報答了。”
哥舒亶急切道:“公子,這是我職責所在,用不上報答。”他将金銀塞回洛北手中,跳上馬車,駕馬向軍營中去了。
塞外苦寒,秋日一過,鵝毛般的大雪就飄了下來。沙漠白雪,一片蒼茫景象。
洛北沒有閑情欣賞這番美景,他忙着将政務一一清點,該封存封存,該留檔留檔,該送長安的送長安。又趕在封筆之前,他叫來各鎮鄉村的裡長到縣衙中開會,叮囑他們之後灌溉的諸般事宜。
鳴沙的灌溉用水,實行的是封俵輪灌制度。也就是先将中遊的支渠和鬥口都封閉上,讓河水先流到下遊,再有節制、有秩序地開閘放水,使得上中遊和下遊都能同時灌完。
這樣自上而下地澆灌,極為節約人力物力。幾個裡長聽了,都十分贊成。但有個林裡長卻一直沉默不語,眉頭緊鎖。
洛北點了他的名字:“林裡長可有什麼要說的?”
林裡長為難道:“是,是,明府知道,我那裡是林家村的所在地,我們村有家大戶,家裡曾有老人做過官,又是姓名顯赫的人家。他們一向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十來年前,也有水渠通到我們那。”
“可一到天旱,渠中少水,他們就在堤岸邊種植莊稼。雨水多的時候,為了那點莊稼,他們又在堤壩上挖口子把水放掉。就這樣,我們那兒怎麼也沒有水渠,還得靠人肩扛手提。”
吳鈎本在旁聽,見林裡長這樣說,不禁想起了放水那日的情景:“放水那天我在後頭,人群裡有一片人不太說話,臉色也難看的,是不是就是你們那兒的林大戶?”
林裡長為難地笑了:“是,是,吳主簿看得仔細。沒有水渠,一旦旱災,百姓們便要向他借糧度荒,還不起他的債,就是賣兒鬻女。我這個裡長,也就是老實巴結着。”
他擡起雙眼,帶着些期望看向洛北:“但這次水渠,他們沒敢怎麼動作,許是因為是冬天灌水,又有赤水軍幫忙的緣故。洛明府,你和沙吒将軍關系好,不妨到時候讓沙吒将軍幫幫忙?”
洛北微微一皺眉,他定下的封俵輪灌制度,最忌諱的便是有人私自開渠,使得渠道水位紊亂:“這個林大戶,平日裡可有什麼劣迹?”
“劣迹倒是沒有。”林裡長笑道,“這裡有赤水軍駐紮,他們家家風頗嚴,幾個子弟行事也很小心,除了田地上的事情,沒怎麼和人起過糾紛。”
洛北點了點頭:“若沒有證據,我們一時半會兒就拿人家沒辦法。你且替我留意着,過了年春耕放水的時候,再看看他們的表現。”
他送走這群裡長的時候,外頭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他挂心着這些裡長什麼時候能到家,吳鈎卻拉着他到了二堂上坐下:“好了我的洛明府,且把官袍換一換吧,這是你今年最後一件事了,再不封筆,就趕不上過年了。”
洛北有些躊躇:“我平日裡也不太過年的——”
“你不過年,我們兄弟幾個還要過年呢。”許平拿着兩壺酒從後院走了進來,“我來向明府辭行,吃了這頓飯,我就要回去和家人過年了。跟着明府這段日子啊,我連家人都沒怎麼見,也不知道我那小女兒還認不認得爸爸。”
洛北不好意思地别過臉去:“這倒是我的不對。”
“對或不對,洛明府你說了不算。”許平揭開酒蓋,“咱們酒裡見真章!”
洛北看他倆擺開了架勢,也知道今晚是個不醉不休的局面,幹脆起身道:“既然要擺酒宴,就擺得風雅些,外頭下了雪,咱們何不移到院中去吃?我這就去換衣服,再叫人生起爐子來,留下一面朝着外頭的風景。”
吳鈎哈哈大笑:“今天我才覺得公子是那個長安來的洛公子呢。既然公子發了話,我這就替公子将此事處置了!公子且去換衣裳,等你出來了,我也就布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