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陰雨連綿的那一個白露。就是那一天。
安華姑媽終于告訴他,道:“今天玉生會過來。”
“什麼時候?”
他迫不及待地問。
安華姑媽道:“雨水好厚呀,等小一些吧。”
但是,那天的雨仿佛怎麼也下不完。他像一個孩子,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漫無目的隻等候着她的到來,如果她今日忽然爽約,那麼他這一天就完全浪費掉了。過去,他即便匆匆也會赴一場馬會,點一間歌劇院的包間,這些日子來他越發頻繁地想起過去的事情,比他在牢獄中的幻想要豐富得多。
但是直至傍晚,雨水就像是從黃浦江翻過來的海水,無窮無盡地。他以為玉生一定不會來了,她害怕下雨,在和他組成婚姻的那些年中,她從不在下雨天氣赴他的約,她說雨水會侵襲她的鞋底,她也不喜歡身上有雨水的酸腐味。其實,她和他一樣高高在上——這也就是那一年,他會迫切和她結婚的原因之一。
忽然,門開了。
玉生收一收雨傘,接着,她将一聲驚雷,一場暴雨關在門外。
李文樹注視着她,道:“來的路上淋了雨嗎?”
這句話,多少年前,仿佛問過。
但是,玉生不回答了。很多話,她都沒有再回答,她隻是把那把傘收進他的“傘筒”裡,那隻牛皮長靴,是安華姑媽拿來的。那是為數不多的,允許從公館裡拿出來的物品,他隻是放在那兒,珍視地看着它,長久地看下去,從前賽馬高坐的好日子就會再次到來一樣。
玉生道:“吃過飯了沒有?”
李文樹道:“沒有。”
玉生道:“時間不早,為什麼不吃?”
李文樹忽然道:“為什麼?你為什麼不來見我?”
“我以為我出獄了,實際從來沒有,我還活在牢獄裡。甚至,比那一切更糟,我活在你的牢獄裡,我困在這裡,等你來探監。”
他從沒說過這樣愚笨的話。這些話,是從前他聽見旁人說了,還會打點賞錢感謝如此值得嗤笑的發言。他感到自己的□□與精神在與過去不止不休地分離,但□□上,他又對玉生的身體,發膚,甚至氣味都是那麼渴求。他已經想不起來上任何一個和她同床共枕的夜晚,那遙遠地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玉生很平靜地說道:“是我把你困在這裡嗎?外面的陽光很好,你可以出去走一走,有些地方的電影院開了,你喜歡看,買一張票去看,不必等着我。”
于是,李文樹忽然想到了玉生那件“絲巾太太”的往事,她當年勇奪戌富絲巾的事迹曆曆在目,他當時也是如此覺得的嗎。當一個女人在家裡時,她僅需要打上一桌漂亮的麻将,就可以把時間一點一點的消遣掉了。多麼值得。他甚至覺得如今的玉生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工人階級——這個詞是他和安華姑媽學來的。他可悲的像個剛接觸任何事物的新生兒。但他的面貌又已經很老了。
玉生這時輕輕地歎了歎氣,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不出來,我覺得你以前和現在沒什麼變化,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你來。我不來見你,但也并沒有騙你,我在忙我的鋪子,一年到頭所有的花費,讀書的費用,都在那間鋪子裡。”
另一隻掐金絲煙盒,還藏着,再去當掉吧。或者,從公館裡無論如何拿出一兩件東西來,來買她的時間,來見她的面。不顧一切地。
因為雨越來越大了。雷聲像轟鳴,從窗外飄來的雨汽裡是血的味道,好像有哪一天,玉生就像現在一樣站在窗台下,她那時在想——李文樹還活着沒有?然而如今當他的呼吸和氣味再次存在,但曾經的香氣已經消逝了,那隻是昂貴的香波彌留。他滿身大汗,翻找着,像這世上另外一個人,一個瘋子,翻找着什麼。
玉生道:“我要回去了。”
終于,他找到了。是她的身體。他把寬厚的肩膀用力地擠進她薄薄的背脊,接着,是手腕,恨不得彼此折斷,是腳踝,像枷鎖纏上。這是他過去這幾年來做的夢,在他和她第一次回上海的輪渡上,實際他已經死了,她自己一個人到了上海,為他守着一個人的婚姻。之後,他從海水中爬起來,像一隻鬼魂跟随她,直至這一刻。
李文樹終于注道:“我們畢竟還沒有離婚。”
也正是因為這個想法,他忍着比死亡還痛苦的牢獄存活到現在。在鏡中,迷離的魅影逐漸化為人身,朝她猛撲過去。而她沒有反抗,沒有呼救。好像還有那麼一年,那麼一天,他在寶山的馬廄墜馬,她漂亮的身體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呈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