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藍道:“難道會比黃金珍貴。”
玉生和安華姑媽遠遠地,正坐在離愛藍半個院子外的地方,安華姑媽和馬太太說着話。馬太太說,過了年,局勢越發嚴峻,她丈夫馬自清似乎在做離開上海的打算,但除了他自己,自然是馬太太和他的最後一個孩子。她想着,女兒葬在湖北,但他覺得回到那兒去,也不算十分安全。實際離了上海,哪裡又算真正的安全?玉生聽她說了許多,最後似乎仍做了留下來的打算,聽到這裡,餘太太發了話。
“我認識一個船運公司,能一路帶人到美國,路上一顆炮彈也沒有。”|
馬太太不回她的話。最後是安華姑媽接了她的話頭,道:“那船票的價格要十分昂貴了。”
“不算貴,我和史振先訂了三張。”
餘太太成了近年來少數的面貌上沒有任何變化的,無論是精神面貌,還是外在的面貌,還是不多見的,沒有模仿過蔣太太的發型和穿着的女人。她從來不變的是愛穿那一種又貴又輕薄的紗綢面料,做出來的旗袍,穿過一次就皺得難看,但她也不需要穿第二次。水波頭雖然在上海滿大街的女人都在梳,但隻有她的水波頭敢于梳得油亮無比,隻因她的頭發多且堅韌,而且她也舍得花錢,永遠隻買那一種貴的仿佛流着金的發油。頭發與穿着的講究,有時候,總會讓人忽略她其實并不是那麼漂亮。
蘇姨太太和李愛藍說完了好一會話,才慢慢地走到餘太太身邊來,她見餘太太從玉生和馬太太身旁面色黯淡地退了場,她便立即向她迎來一張笑臉,而這張笑臉是餘太太剛才沒有得到的。于是餘太太見到她,很快便忘懷了她和她丈夫蘇鴻生在最後一次馬會上,還未還清的那兩塊地皮。但即便想起來又有什麼用,蘇鴻生如果在上海還有地皮,也是自己添磚加瓦先住進去。
餘太太道:“我現在才看見你。”
說着話,餘太太很快笑起來,蘇姨太太覺得她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餘太太為了使别人以為她眼角的溝壑并非是年紀的關系,而是因為笑容的弧度太大而引起的,所以她的嘴角總會險些與耳垂相連。蘇姨太太順着她的笑,有了由頭望到她的耳垂,而後,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她盯着她的耳垂。
“怎麼?黃金墜子看不慣嗎,不過這是最實際的東西。”
“是。”
蘇姨太太笑了,注道:“餘太太,你這是圓口鉗的樣式,鉗口裡面是空的,有什麼講究?”
餘太太道:“沒什麼講究。隻是史振說,玉冷金熱的,鉗玉鉗金都不好,會将戴的人放在水深火熱之中,空了口,什麼危機都有逃脫的可能。”
蘇姨太太笑道:“餘先生說的話當然有理。如果玉和金都不好,但其實這世上也不止玉和金這兩種好東西,餘太太,你的耳垂這樣漂亮,戴空口的樣式會不會有些可惜?”
餘太太見周遭是寂靜的,主客都在蘇姨太太身後遠遠走動着,正忙着觀賞李愛藍那一個使得李愛藍第一次發了請函的孩子,她此刻想,李愛藍的請函,怎麼會發給蘇姨太太呢。
她想着想着,便在寂靜中笑出聲來,道:“你覺得會不會呀!我是不知道的。不過你最近做起了珠寶生意,對這些頗有研究了,你要為我推薦嗎?我不是一定不買你的東西,隻是你知道,史振囑咐過我不要戴沒來曆的石頭,你如果有一天往霞飛路上開一間珠寶行,雇了兩個法國女人在櫃面前駐守,到那時我一定去捧你的場。”
蘇姨太太的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真正地難看了。她沒有和餘太太道别,隻是站在原地,等着餘太太離開時,她想起來李愛藍的臉,她從前怎麼不覺得,原來李愛藍這樣美。尤其是在李愛藍問她道:“聽你說得不錯,你還有多少?過兩天不要在這裡,我與你另約地方,到時我一起看了吧。”
蘇姨太太甚至覺得,在李愛藍說完這句話之後,此刻即便是神女,與李愛藍相比——都一定要失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