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天霖那天去上學,是蘇姨太太乘了車子和他一同離開了青浦。汽車和汽車夫倒是沒有換,她慶幸着蘇鴻生當時被蔣少成推動着開了那一家汽車公司。這兩年來,損失最平淡的便是那家關閉的汽車公司了,靠着賣掉剩下的幾輛美國汽車,從蘇州河搬走之後,手裡還剩下了一筆現錢用到至今,還有一輛汽車和一個汽車夫用着。
汽車夫的薪水同素姐兒一起降了不少,蘇姨太太下車時,額外補給了他一點小費。她從前給這樣的錢總是仰着臉的,現在隻是低着眼,遞出去之後,便飛快地走入了李公館。現在是早晨,公館内除了兩個清掃的傭人外,很快,蘇姨太太便望見李文樹了。
他幾乎和幾年前剛回到上海時一模一樣呢,而從虹口搬掉青浦的這半年來,蘇鴻生卻像老了十幾年!蘇姨太太走到他面前,盡力地,不讓自己太窘迫。
李文樹見到她,卻隻是向她笑一笑,道:“你好,你來了。”
而後,點點頭,他走過她的身旁,離開了。蘇姨太太不想回過眼去望,不知自己是否被他看見了,還是他将她當作某一個從未謀面過的太太呢。她此刻才真正生起蘇鴻生的氣來了,如果不是他不願來,自己怎麼用這樣怯懦?
所幸緊接着,蘇姨太太見到蘇美玲了,她來到她面前,說道:“我不知道你來不來,要是知道你來,我叫汽車去接你。”
蘇姨太太道:“你不要費心,汽車夫的錢還是出得起。”
其實這兩年來,對于蘇姨太太,也不是什麼都是壞的,至少和蘇美玲說話,她不用再深思熟慮來回話。蘇美玲還常常來補助她,此刻,見一旁沒有什麼人,她就将手包中早備好的現錢取了出來,無論世界如何發展,都沒有什麼比這一樣東西更為實際。
蘇姨太太收了,卻還是要道:“等廣東那邊的收成上來,連着利,必定要還你的。”
蘇美玲道:“你我都知道,不會上來了——何必說這個?你剛才在門外,見到了李愛藍的車子沒有?”
她轉了話頭,蘇姨太太便順着她的話,道:“怎麼,不是從前那一輛?”
蘇美玲道:“比那輛更好,更氣派,聽說是從法國走船來的。”
蘇姨太太道:“公使原來薪水不低。”
蘇美玲道:“她的嫁妝,抵過他一生的薪水了。你知道,我從不多話,隻是因為這輛車子,裡面氣氛不好,你等會兒進了場,千萬小心說話。”
蘇姨太太冷冷笑一笑,道:“我如今不怎麼說話。”
說着話,滿兒來了。她自梅娣走後,倒十分有了梅娣的風範,蘇美玲覺得她的脖子如果生得再長一些,頭發再茂密一些,笑容持久一些,那便真像是梅娣的影子顯現了。可惜這兩年來沒有再聽見梅娣的消息,隻是聽見出了上海的人,不少人都死在路上了。
滿兒接待着她們入了門,先是入了前廳的門。
蘇美玲沒有望見玉生,便道:“我們來的太早。”
滿兒道:“太太說,蘇太太和美玲太太習慣起早,可能會來得早一些,所以讓我準備了您兩位的早餐,請移步到裡面用一點。天氣冷,準備了爐子湯。”
蘇姨太太進了飯廳,覺得李公館與自己在青浦的房子幾乎就像是坐落在兩個上海,或者可以說是兩個國家。因早晨下了細雪,此刻飯廳裡的暖氣開着,簾子也拉開一半來,玻璃窗外灑進來金光燦爛,虛無的金線穿過爐子下的火焰,線牽着她的手臂舉了起來,她開了爐子,裡面也不是什麼奢靡的參湯,隻是鲨魚皮炖的,炖得膠膠的,不停滾着熱氣,吃着舒服。
吃完了,滿兒才又帶着她們穿過前廳,開了後廳門,直來到李愛藍的院子。她自結了婚之後,這片院子甚少開門,實際已比從前黯淡不少,要臨時叫人換上一牆新鮮的藤,看起來才在冬季裡增添了一絲生機。蘇姨太太卻覺得,這裡比蔣太太的花園,遜色不了多少,甚至可以說,是不遜色的,這裡的天地更高,牆更低,而且也沒有巨大無比的十字架。
忽然,她見到廣闊天地中,玉生那張熟悉面孔重現。這一年沒有相見,蘇姨太太此刻領悟,原來女人在時間上感知到的變化,勝過男人千萬倍,剛剛她見到的李文樹,簡直就像隻是從時光之河前跨步走了一遍,而眼前的玉生的雙眼,是順着水流,緩慢地,平靜地流過了。
她望着她,毫無波瀾地,對她說道:“蘇太太,很久不見你。”
然後蘇姨太太發現,她的頭發剪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