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作為他的“太太”的時候,她的雙眼仿佛是永遠不會流淚的。或者隻是,他看不見在她眼中每一滴淚水的流向。但在今天之後,李文樹清晰地望見了她顫抖的面部肌理,分崩離析得好像久旱的大地,她的哭聲是轉瞬即逝的悶雷,還沒有來得及發出雷聲之前,僅存的一點點希冀就被擊中,粉碎,直至無蹤。
李文樹終于聽見玉生出了聲。
她一遍遍道:“不,不——我回去看一看。”
他一定要緊握住她的臂膀,不至于讓她跌落,繼而墜亡在痛苦的天地之中。他應了她的每一聲,說着好,無論是船還是火車,或是要到天上才能相見,都要遂她的願。但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他求着她,換了外衣,再梳一梳頭發,如果會相見,無論是爸爸還是愛喬,總希望見到她像往日一樣體面。
“你去取來吧。”
他看見她終于願意平靜地注視他的雙眼。那裡面的燭火已經燃燒殆盡,隻餘下通紅的炙熱的永不溶解的燭心。
“好。你要等着我。”
李文樹又拉了燈,燈火通明中,他正要回身去取來他的外衣,為她穿了。但在那之前,他先聽見了一聲似防空警報的尖鳴,原隻是擺鐘的報時。
她說道:“不,太晚了。”
然後,李文樹看見玉生在眼前消失了。
他當即丢下了手中的一切,追随她到了館門前。從前他不知道,原來她是會飛奔的,像馬或比馬更有力的雙腿踏過冰冷大地,而後她的手拉住了館門的門鎖,她用的不是鑰匙,而是手握成的拳做了肉錘,試圖砸開它。在他握緊她的手之前,錘身已經血肉淋漓。是那份他從報童手中的報紙碎成了一柄柄尖銳的利刃,将她的能感知痛楚的全部肌膚分割了,于是痛感将她折磨得令她尖叫,呐喊,直到完全成為另一個人。或者是——另一隻瓶子。
今時今日,李文樹忽然想起了逝去的人,孫守業先生的忠告:“她是一隻玉瓶。”無謂時隻以為愛人是一具百毒不侵的肉身,真正愛上時又多麼怕她如瓶身般易碎。
李文樹将玉生的手一點點從館門外抽回,然後,他讓守館的兩個人打開了門。他沒有再阻攔她,隻是平靜地無言地,随着她離開了這裡。
李文樹發動了車子,很快将車子開到了街面上,開過南京路,又開過了那一輛已經停運一段時日的電車。在開過那輛電車時,玉生忽地記起來,愛喬曾在那次離開上海前問她道:“小姐,我能坐一坐嗎?”她當時竟隻是回她的話道:“我還不會坐,等你下次來,我請人帶你去坐吧。”
愛喬便在乘上回到南京的船之前,回過臉對她道:“下次。玉生小姐,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再見。”
于是玉生從巨大的痛苦中短暫抽出身來,很快,就陷落到另一場更大的痛苦去了。她開始覺得李文樹将車子越開越快,後面的一切,她與愛喬一同見過的那輛電車,她曾有過一天在等芳蘿的車子駛來時,在電車下站着想過如果自己沒有同李文樹結婚,而是一直一直留在南京,會是怎樣一番光景的畫面,都在飛快地逝去,一分一秒再不能回來。她在此刻意識到比再見更遙遠的距離,就是死亡——因為死亡就是永别。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不要再開了。”
玉生喚住李文樹之後,車子已經駛到了虹口。或者是比虹口更遙遠一些的地方,她看見車簾外隻是一片漆黑,沒有港口和海面,也沒有她見過的一個個放聲大笑的女人男人。
“高郵,高郵——還有高郵!”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無聲地等待着李文樹将車子重開回了公館。那時,她的心中已經吊起了一條救命稻草,緊緊綁住她有關于高郵的所有記憶。
接下來的一兩天,還有那天夜裡,玉生幾乎流幹可以流出的所有淚水。但淚是流不盡,正如血液一樣循環交替着,隻有死去的人才再不會流淚。玉生沒有再閉上雙眼,隻要眼前是黑暗的,她就會想起那天早晨,她在館門前攔下正要被截住的,又像是要被藏匿起的邱姑姑的信件。她茫然地拆開來,上面寫道:“見字如面,玉生小姐。我久沒有與你聯絡,今日寫信與你,這封信由我措辭,由我女兒代筆。但我卻不知要從何說起,南京之惡罄竹難書,我遠在北平,心如刀絞。”
如果沒有收到信件,玉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日才知道故土淪陷的消息。當下她将所有寄托放在高郵的祖祠,她幾乎是懇求着,祈禱着,收到高郵的回信。
但三日,四日,更漫長的時間過去了,玉生沒有再收到任何一封信。玉生就在一次次夢魇中等來了南京的一個個噩耗,直至最後一次,她收到了秦駿的哀悼書。他穿過炮火中的千山萬水送來的,還有一篇有關于玄武和太平南路的遇害詳記,其中有她父親,還有愛喬。寫下這篇詳記的人說,在那樣慘無人道的暴行中,隻是死亡是最輕松的。
在太平南路108号,那一家最大最古老的綢行燒完了倉房貯藏的所有棉花與綢布之後,在十四日的夜晚葬身于火海。而在那片火海還沒有在炮聲中消亡之前,十幾個被逼迫着前往集中營的少女掙脫兩把刺刀,一個也不剩地在玄武湖投了湖了。十五日的黎明,玉生感到心悸腹痛的那個黎明,就是她失去爸爸與愛喬的那一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