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起草寫道:“夏季多發小疾——”
安華姑媽重封了信件,即刻拿給了李文樹。
李文樹接着讀了,見到之後寫道:“但也不是什麼惱人的病,隻是心焦易疲,身重懶怠,單雲小姐說,對于有身孕的人,卻還是要多休養的。我之前與你說,要等到九月末,也許不用到那時候了,我爸爸的身體似乎正漸漸好起來,這一兩月來他夢魇減少,食欲有增。你我分别多時,文樹,我也許不能這樣,你我分别太久。”
過了深夜了,他半卧着,在那張她已離去兩個多月的床頭。他忽然去望她與他的婚像,原是要今時今日,她那張面容在她曾說過“四不像”的婚像上才漸漸清晰起來,從前隻是朦朦的一片,仿佛同誰結婚,都是沒有分别。
他覺得似乎不必再讀,即便還有一大段單雲寫的小字,他摘掉了鏡面,松了背脊,正要睡去——由單雲代筆的她的笨拙的口述信,此刻,就是他安眠的藥物。
但放下信時,無意地,他瞥見信件末處。
“文藍。”
他把信重拿起來,但落了手,掉了。他看見它掉在地面上,沒有再去撿。
大約是在李愛藍結婚不過十天,八月初,安華姑媽聽說博爾準備離開上海。她并不是從博爾口中得知這件事的,她如今會到萬紅的綢店中做絲巾,那天她看見萬紅店裡的幫手急急從店裡出來,險些與她相撞。
他連連低頭,道歉。
安華姑媽便道:“沒有什麼事。我來取我的絲巾,你做好了嗎?”
他年歲小,心思一慌亂聲音便顫顫地,道:“好了,太太,太太。勞煩您到裡面去拿,我現在得找人一塊來幫忙這幾件裁壞的襯衣領子補好,後天,後天博爾先生就要走了,他說他等不及了。”
安華姑媽又喚住他,道:“博爾要去哪?”
他低着臉,最後回了話道:“不知道,總之是要離開這兒。”
安華姑媽不再問他的話,放他去了。
之後,她并不是立即去問博爾。她隻是先去取了絲巾,離開了萬紅的櫃面前,她轉身出門,在大街面上,又走上了一層圈圈轉轉的長梯。自李愛藍住進這棟房子後,一切都按着她的喜好來,走道是冗長的,門鎖是繁重的,起了鎖,接着,李愛藍那兩個新請的傭人都穿了一件法國壁畫上的喇叭花襯裙走出來接人。她執意地,一定要她哥哥李文樹找到兩個白皮女人,為的是配她廳面上兩樽花苞狀的銅金唱片機。她認為白與金才是極美。
所以,安華姑媽看見如今她和博爾所居住的這棟房子,成了她的另一個卧房。洋服與花邊帽如藤枝一樣挂在廳面任何一處空曠的地方,從古董店裡淘來的各式小玩意有條不紊的堆砌在博爾的書架上,有那麼一隻瓷片雕的羊頭,險些撞到他那本曾借給玉生讀過的法文小說。
“給姑媽倒茶——索提納維那卡西。”
“你說什麼。”
安華姑媽還沒聽見她下一句回話,幾個雕龍畫鳳的茶碗就被端上來了。龍鳳與百花,牡丹圖還有卷草紋,像水油一樣死死地融在她這片透不出一點兒空氣的廳面。
“那位卡西,請你把窗子打開。”
“姑媽,是索提納維那卡西。”
安華姑媽不拿起茶碗,也不看她,隻是閉了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
然後,安華姑媽慢慢地,問她道:“結婚也許是入獄,但你結了婚,難道是出獄——你是不是太過放肆了?”
“錢是花不完的。”
安華姑媽又問道:“你準備要帶到什麼地方去花呢?”
李愛藍将睡袍系緊了,說道:“就這,或是天津。休了婚假,我仍要回去讀書。”
安華姑媽聽她這回話,面色漸漸回春,說道:“原來博爾是要和你一塊去天津。”
李愛藍道:“我讀書去,關他什麼事?”
安華姑媽道:“難道不是同你一起嗎?”
李愛藍這時才站起來,她那件睡袍,真是太重了,綢面的系帶像楊柳倒垂般一下下拂過她赤着的雙腳,她覺得癢,又将雙腿縮回那張軟到要把人的腰背拆分瓦解的牛皮沙發裡。她想了想,一會兒冷笑,一會兒搖頭,最後她終于說道:“姑媽,我隻是和他結了婚,又不是和他那頭亂糟糟的棕發,色調醜陋的領帶結了盟,難道它們跟着他到哪,我也要跟着去嗎?”
安華姑媽道:“你的話和你的房子一樣亂——我不能再管你了。”
說完,安華姑媽幾乎是逃一樣離開了那裡。
隔日的早上,又或者可以說淩晨,李愛藍自己駛着那輛汽車沖在了公館門外。她用車鳴聲叫醒了梅娣,梅娣去開門時,見到她的面色比淩晨的天空還要陰沉。那天早間下了雨,她把窗子打開,聽着細雨聲睡去,一直睡到雨停,已經是傍晚時分。
博爾等了她一天。
但她見到他,隻是問他道:“我不是說離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