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說“皇帝”或者“皇後”。當然,除了唱戲,你會有危機的,蘇姨太太。”
連拜三場下風的餘太太,這時退了場。她走過馬場上觀摩的衆人時,忽然,隻望向蘇姨太太一人,從前她對她隻是鄙夷,今日過後,她真正惱起她來。
蘇姨太太這時才發覺,自己似乎因為赢了四場注,得意地過了頭。與她交惡,好壞不談,往後會非常麻煩,大太太寶荷不就是這樣嗎?幾年前因為和她多了一句嘴,身體自此更一落千丈。因此大太太曾告誡過她道:“不要和餘家的說話,他大抵是會擺弄神明的。”
見玉生落座了,她不得不搬出這棵稻草來獲救,于是便道:“餘太太,明天正要約你到美玲家摸牌——李太太,請你也來。”
餘太太飛快回了話,冷笑道:“哦,你瞧我輸得不夠多。”
從前這樣的話說出來不體面,仿佛張嘴吐出來一陣酸味。怎麼今日她忍不住?原是天上無風,地上燥氣有形地升騰起來,燒的人心火過旺。盡力地,不冷着臉,餘太太隻是無神色走過,走到位末,見陳太太在旁坐着,她的肚子又大又尖,圓潤的手臂卻一點兒沒腫,看着,更讓人生起氣了。
“是男孩嗎?”
“不知道。”
陳太太抿着茶,懶懶注道:“你倒會看——不是沒生過男孩嗎。”
今天真是巧,隻有活着,能張開說話的,都要與她作對了。這時,她不得不相信自己丈夫說的話:“人隻要踏入了輸的局面中,周遭都是不會笑的人,不順利的事,直至把輸局扭轉回來,自你開始,先笑起來,然後才看見一片春暖花開。”過去這些年她一直無心信神,今日起她決心好好供奉,從這裡離開後,她要先到靜安,把上月的香錢補齊,或者再多一倍。
若再不信,便看蘇姨太太口中的“馬會皇後”,餘太太終于認真看起她的臉。之前隻覺得的确美麗,這時才發現那臉上原是有佛性的,她不知為什麼忽然回過臉來望一望,那眼底露出錢财散盡也無懼無畏的淡然。後來餘太太到靜安去,到寶山去,方得知原來這兩處,最大的香客是李家夫妻。
正煩悶着,妹妹郦慧來了,身後聲如細蚊,喚道:“姐姐,你在這。”
餘太太一驚,又一怔。雖沒出聲,唐郦慧卻仿佛聽到一番問話了。
于是,唐郦慧低聲回道:“見到了,那位了不起的參謀長先生說,他沒有空和我去看歌劇。”
側一側眼,發覺姐姐失了神般。
“你放心,我與他約好了,他離開上海前會給我口信。”
仍然不回話。
“最後說了,明早不下雨我過來用早飯。”
餘太太找回魂魄,道:“他說的?”
“不,蔣太太說的。”
“怎麼會。”
“怎麼不會。難道我真如此遜色,輸給他青島那個未婚妻?”
餘太太原想皺皺眉頭,忍住了,隻是輕握她手臂,悄聲道:“你記着,不要再提他那個未婚妻,他不知怎麼,去年年末突然要退婚,逼得貴族小姐,她祖父的姐姐嫁過親王——總之,這樣高調的人家,丢足了臉,那位小姐尋死,沒死成。”
唐郦慧道:“退了嗎?”
餘太太道:“當然!他也因此和青島家裡鬧了地覆天翻,所幸他和他姐姐親近的呀。你多留意着,蔣太太喜歡魯先生的畫,你最好請他畫一幅送她。”
唐郦慧不回話。
餘太太笑一笑,低低聲,接着道:“是,過幾天他是要到西安去,也許以後會離開西安,到湖南、天津,還是武漢去,他即便說過,他的部隊走到那裡,他跟到那裡又怎麼樣呢。他是家中獨子,所以即便他願意,他父母親願意,他家中的老太太不會願意,你不用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成烈士遺孀,沒人會給你這個機會。”
唐郦慧終于重揚起臉來,笑道:“我如果什麼都讨好着她,倒讓她厭煩,太有目的。”
餘太太道:“你沒有目的嗎。”
唐郦慧惱了,哀怨地,望上姐姐一眼。而後,那目光流轉過去,放到不遠處,端坐着,仰着臉盡收戰局的陳太太,她吃着咖啡,仍和從前一樣,愛一手握杯柄,一手捧杯底的瓷盤。那雙手,也和從前一樣,指尖豐滿圓滑,肌理白膩,又染朱紅甲面。
“長芳。”
她仿佛才見到她,虛僞極了,冷淡極了,回了她的話道:“哦,唐二小姐。”
“你忘了我的名字。”
“是不怎麼記得。”
唐郦慧面色如鐵。又像波斯的鬃毛,或者比那更黑。
接着,陳太太并不回望,隻注道:“你不是在香港。”
唐郦慧道:“回來了。”
陳太太道:“為什麼回來。”
唐郦慧想,不止她的動作,她的手,她那對大耳,還有她尖銳冰冷的聲音,和那一種明知故問,看穿更要揭穿的說話方法,也永遠不會變了。
因此,她不回她的話。
她隻是恨恨地,又不得不,轉了話頭,道:“好久不見,你有喜了。”
“嗯。”
忽然地,陳太太注道:“這樣大一個肚子,不是有喜,難道是有顆球嗎。”
而後,又故意地,笑一笑。笑出聲來。
此刻才真正令唐郦慧恨極了。戌富太太卻如及時雨,露了面,日本女人穿旗袍,愛穿寬袖窄邊,放開了手,卻縛住了雙腿,走起來,盡量造一種拖沓的優雅。實際隻是難看。
“你們看看,下面真是“俊采星馳”。”
她愛用成語,更愛胡亂地使用。說起來話來,仿佛一遍遍卷着舌頭,把字一個個鉸短了,再吐出來。
陳太太聽着難受,幾乎要孕吐。于是她便站起來。由旁的幫傭來扶着,做離開的打算前,發了話道:“看馬和男人有什麼意思,我回去吹風輪。”
戌富道:“你月大了,不能直對着風吹,頭痛。”
陳太太幾乎要閉上雙眼,再聽下去要真正頭痛。
“何況,蔣太太家中的電風輪,不知為什麼那樣涼快,不适宜呢。”
一個日本女人,裝起古人來了。陳太太的雙眼,飛快閉了閉,厭惡的神色盡力不顯露出來。
終于,餘太太回了話,道:“戌富太太,你全注了李經理,赢大了。”
戌富道:“我的錢,赢了也是在他銀行裡存着,他是雙赢。”
緊接着,戌富又以那令人牙關發顫的聲音注道:“我聽蘇姨太太說,你明日,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