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近,不是春的開始,倒像是另一個寒冬。
公館的門前一早停放了另一株紅葉,細看,原是虛假的。光滑的紅色葉面映清鴛兒的臉,愚鈍的,不清醒得睜着雙目。梅娣飛快皺了下眉頭,後面喚住她,要她吩咐人将這株葉子剪好植到廳門前的松柏,樹根龐大,要幾個人幫襯着,千萬不能掉下青葉來。鴛兒點頭應了“是”,引着人往裡面走,走到松柏前停下來,望見廳裡的景象,李愛藍正悶悶地坐着,手裡面拿着一張報面在看,眼睛卻飄到地上的長絨地毯,但思緒已經不在廳中了。
搬的人失了手,将盆地忽然落在地面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引得李愛藍回過了頭,她隻冷冷瞥過一眼,接着遠遠向鴛兒招手道:“你過來。”
鴛兒讓人且等一等,自己往廳面中走過去。
“愛藍小姐。”
“哥哥呢?”
“一早和太太出了門。”
李愛藍道:“哦——今天陽光很好,但還是很冷,你幫我去叫梅娣,我在奉賢一間皮毛商行定了一雙新手套,你讓她去取。”
鴛兒垂下了眼,她自然是覺得很不妥的。所以隻在那裡躊躇着,并不行動,回道:“我為您去取吧,先生吩咐着,梅娣姐姐留館,瑣事怎麼能勞她出門呢。”
李愛藍冷聲道:“我的事不是瑣事。”
鴛兒怯着聲,道:“自然不是,隻是去奉賢遠得很,我等會看人植完紅葉後便沒有什麼事做了,我為愛藍小姐去取不是更好嗎。”
李愛藍道:“我怕你不識路。”
鴛兒道:“先生是自己開車去的,芳蘿的車子還在館門外,先生說了,有什麼事要做可以勞煩芳蘿帶去。”
李愛藍擺擺手似乎讓她離開,并不再說什麼了。
梅娣卻是忙着的,早上她忙完了餐食後,為安華姑媽準備了一些禮佛的行李,明天便是新年,安華姑媽每一年的這一天都會在寺廟住下。李文樹又令她晚些時候打一個電話到李成笙家中,吩咐着向李成笙注明今明兩天請他過去銀号照看。一切打理完,那時李文樹與玉生乘上車正要出門。
梅娣喚住玉生道:“太太,你的手包沒有帶。”
玉生道:“忘了,也不必帶了。”
李文樹道:“今晚不用備晚飯。”
原是車中放了一隻小小的皮箱,裡面似乎已裝下許多東西了。梅娣送車後回了公館,館門前碰見李愛藍,正穿着整齊,見她來了,便喚住她說今晚吃幾個人的餐食?梅娣回說隻有愛藍小姐一人,李愛藍張了張嘴,似乎便要說什麼,梅娣又忽地補了一句還有表少爺。李愛藍聽了冷下臉,沿着館門又走回了後院,她邊摘下帽子,邊喚了鴛兒,要她将甬道邊幾盆礙眼的文竹收走,任憑放到什麼地方,務必不要放到她房中。
“我是不喜歡綠色的。”
鴛兒低低聲走來,道:“是,那是先生要放書房的。”
李愛藍又注了一句道:“家裡以往沒有綠植。”
鴛兒便再沒有回話了。
李文樹将車子一直駛往漸漸明朗的日光,最終停在了那扇并非“東門”的小門旁。玉生放眼隻望見一大片沒有細碎的青色,是柔軟如雲的草坪,遠遠有渺小的光點馳來,近到眼前,原隻是兩匹白種馬。人坐在馬上,忽然爬下來,喚住車中的人。
“李先生。”
李文樹将車簾拉起一半,手中不知什麼時候裝了兩個金紅包袋,正如遞給那個船夫相同的樣式。他遞出了車外,然後點一點頭。
那兩人,像是馬夫,他們接下來,高昂地呼了一聲:“祝您新婚快樂!”
玉生想,新婚早就沒有了,又或者是根本就沒有新婚過。李文樹仿佛将她帶入了另一個蔣家,這扇門,這扇門裡的人是她上兩回來時沒有見過的。車子又緩緩駛向看似沒有邊際的翠綠,秋冬季節,這樣的翠綠難免有些吊詭的意味,直至有人拿剪草機滑過地面,發出那一聲虛假的“嗤”聲,才知道,原來隻是精心鋪上的假象。
假象之中蔣少成走出來,他竟沒有那麼瘦了。
寬大的羊絨外衣拖至他的膝蓋,他像一隻虛胖的白羊蜷縮在一隻綠皮沙發上,聽見車聲,他将頭擡起來,懶懶望一眼,擡擡手,便有人推了一匹馬過來。玉生看見他滿面倦容爬上馬,多麼奇異,像是一隻羊騎着一匹馬。
在馬身上,他高高地望車中的人。望真切,他問道:“這件馬甲在哪裡做的?顔色漂亮。”
李文樹道:“從英國帶回來。”
“哦。”
李文樹開了車門,挽住玉生手臂下了車。一旁有人過來,玉生見是阮阮,看見她,方知道這裡真正是蔣家。但阮阮似乎從不像一個幫傭。
她喚玉生道:“李太太,太太請您喝茶。”
玉生茫然地望一眼李文樹,便随着阮阮離去了。她與她走過柔軟的,虛僞的草地,一直走過盡頭一條橫生的廊道,穿過廊道,步步爬上階梯,到樓上去,便踏入了琉璃地面。明鏡般的地闆照着人的臉,照得顔色分明,阮阮擦了一點點胭脂,更襯得眉目濃情。玉生的雙眼離開阮阮的臉,又望向右邊的窗面,風再吹簾動時,簾外的李文樹像一顆樹根,駐足在那一大片翠綠中,仍望着她。直至她收回雙眼,他方爬上了馬,背過了身去。
阮阮道:“今日的茶是正山小種。”
穿過兩扇金白大門,仍到裡門去,那門大開着,并不用去推。門内沒有拉燈,但是陽光好得很,縱橫交錯地照亮一塊塊嶄新的畫布,流下縷縷金黃顔色。
蔣太太的臉仿佛被放在了那塊潔白的畫布中,她低着眼沒有言語時,玉生又以為自己望見了一尊肅穆的金色佛像。但蔣太太是入教堂的。
阮阮拉上了她面前的簾布,回過臉來,重注了一遍道:“李太太,今日的茶是正山小種。”
然後,阮阮離開了。
不久之後兩杯熱茶被端了上來,蔣太太沒有說話,在玉生的杯中放入了一塊方糖。她的雙手和畫布一樣幹淨,那些已濃墨重彩的畫被高挂了起來,用木塊制的夾,它們被夾起在空曠的白牆上。蔣太太的畫從不出售。她随手一指,說着,要将一幅男子的畫像送給她。
“這是李先生的肖像畫。”
玉生幾乎認不得李文樹。
畫中的李文樹沒有穿那一身潔白無比的西服,亦沒有留下一點點細碎的須,他的面目在那件寶藍長褂下襯得白淨如雲。玉生仿若看見了李愛藍,李愛藍的白,與李愛藍的冷漠,原都是像他的——還有那平靜如水面的神态。
玉生靜默着,于是蔣太太又注道:“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時,為他畫的,他十五歲。”
“其實我可以喚他的名字,我比他還要大五歲。”
玉生道:“您為什麼送我呢?”
蔣太太笑道:“一個女人藏着另一個女人的丈夫的畫像,多麼不好。”
玉生道:“但您畫得很好,牆上的每一幅都很好。”
蔣太太道:“我聽說你的字寫得好,如果你能為我題字,更好。”
玉生道:“我是願意的。”
李文樹的畫像被收起來了,那沉重的框面取下來後,終于露出旁的另一幅畫。它被展露出來,讓人看見,在那狹小的角落裡,有一幅沒有被框上的畫——是一柄長劍刺向一把斷刃。
“這幅畫的曆史也很久遠。”
蔣太太注道:“約莫七八年。”
玉生道:“這幅畫上沒有人。”
“有——女人就是那把斷刃。”
蔣太太的畫廳裡有無數張女人的畫像,南方女人與北方女人是不同的,她們沒有被刻上怯弱或者張揚的印象,一臉望去,不會立即識别出南北之分。但面目是具象的,隻有那把懸着的斷刃在蔣太太的口中變成了“另一位女人”。
“她永遠不能像男人一樣幹脆,她有許多事情放不下,比如說愛情、家庭、孩子,更甚者還有生命,貧瘠的家庭當下還要考慮生死存亡的問題——所以我下月會将外包的婦女救助會全面接手過來,因為我發現,裡面的救助金隻有一半真正流向了需要它們的人。”
蔣太太望向玉生。
玉生也正茫然地望向她,聽見她極其淡漠地笑了一聲,道:“感謝你的珍珠墜,李太太,它是我創辦基金會以來收到過最貴重的捐贈。”
但斷刃是本就斷着的,還是被長劍刺斷的呢。玉生重又望回那幅畫像,才發覺,那幅畫的畫框是最大的,被懸在這面巨大白牆的正中。
“你看,婚姻就是這樣的唇槍舌劍——永遠打不完的戰。”
蔣太太的低語,與門外“嘭”的一聲響重合。玉生隻以為自己聽到了畫中那把斷刃的“呼喊”,實際隻是簾下,虛僞的翠綠的馬場上,飛快地閃過虛晃一槍。
接着,有人大喊道:“李先生的馬又跑赢了!”
然後,玉生又聽見蔣太太冷笑道:“就像他這馬場,我曾說過要做茶台的。”
而蔣太太如今的茶台,被重建在被擴了兩個廳面的話廳中,阮阮引着她走到比上次來時更深更寬的過廊中去,上一回還以一面面藍幕隔開的兩個廳面,已經被拉開另一片光明天地。廳面中放入了幾張嶄新的,更油亮的牛皮長椅,人坐上去,仿佛能嗅見青草氣味的油脂。玉生順着阮阮的眼神望過去,望見了一張空蕩的長椅,陳太太的長椅坐滿了,旁的人甯願站着,也不在空蕩的椅上落座。
阮阮道:“我為您端新茶來。”
她正要走開,陳太太喚住了她。
“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