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季先生出了聲,道:“玉生。”
他喚她,像是喚一個親昵的人。這令她感到莫名的驚慌。
金小姐的話廳覆上雲煙,是大煙的味道,或是那條紅榴珠簾的異味,如海浪般激烈地沖入玉生的口鼻。結識金小姐的許多個日子來,她從沒有比今日更憎惡金小姐,金小姐與那位邬季先生彼此坐着,又幾乎是半躺着在那張鋪上絨毛的長椅上,化作另兩具詭谲的佛像。
隻是在遞給金小姐那條白圍脖,便匆匆地離去之後,玉生再見到邬季先生,才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瘸子。
孫曼琳道:“人家叫他祿口公子。你看見他坐着,以為他隻是坐着,怎麼會知道他是站不起來的呢,他有病,也不知是什麼病,他應隻是比我們大上幾歲,但活着的日子要比我們少許多了。”
愛喬在一旁,問道:“多可憐,那他娶妻生子沒有?”
孫曼琳嗤笑一聲,道:“沒有。”
他要過生,請函竟直送到了玉生的房門外。愛喬說以為是李文樹送來的東西,便不問分明收着了,方又說起已是兩天沒有見到李先生。玉生那天做的昙花一夢像是成了真。坐上袁瑞的車後,玉生應隻是無意中問了港口的船,才得知這兩天都沒有到上海的輪渡。
袁瑞道:“我從北平回來之後第一個見到的是邬季先生,那天在接世平先生如往常一樣乘車到玄武喝茶。車到玄武,一人下了車時,一人即刻上了車,他問過下車的世平先生是不是有一個愛穿綠衣的女兒,世平先生認得他,隻當他是病癡了瘋了,一句話也沒有回他。”
玉生淡淡道:“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袁瑞笑了笑,道:“無非在金小姐的家中,他是金小姐常年的座上賓,興許是金小姐家裡的煙霧将他那具瘦弱的身軀掩住了,以至于他窺見了你,但從前,你是見不着他的。”
車簾拉起一角來,仿佛已駛入了邬季的宅樓。原隻是停在樓門外,墨瓦白牆的肅穆之下并列站開許多傭仆,進了門内,又或者隻是在門外,玉生就已聽見那撕扯的咳聲。
袁瑞道:“玉生小姐,我在這裡等你。”
玉生卻道:“這樣冷,您回去吧。”
而後,玉生循着咳聲進了另一座東不東、西不西的樓宇,仿佛是世上的另一位金小姐造就出來的假象。頂上的黑白籠面裡點起紅燭,照見赤色長梁,綠藤之上的細雪延綿不絕,直将人引到一扇雙屏院門,院門内已擺好奢靡的流水席面。玉生年紀小時描過這樣荒謬的畫,像是早描過邬季先生那頹唐的神色,或是金小姐那爪牙一般的雙手爬上席面,放下幾隻金子做的絨盒當作了生辰禮,又或是周遭一張張或笑或哭的面容。不知笑什麼,不知哭什麼。
金小姐将她與邬季先生擺在了一起,像是金小姐那話廳中兩隻擺花的瓶。金小姐緊握住她扁平的肩頭,依着邬季先生,于是她便更近地聞見他的氣味,一隻熬了許多年的藥罐摔破了,也就是這味道罷。
玉生取一件長褂送他,他在衆人的注視之下,竟脫了本穿着的褂子,即刻換上了。
而後,他問她道:“玉生小姐喜歡什麼?我也送你。”
玉生道:“謝謝,今天是您過生。”
邬季仿佛忍下了咳聲,道:“你坐到那上面來。”
原是這場席面中最大的兩個主位。玉生自己看戲時,從不坐那樣高又令人注目的位置,底下的人仰起臉望上來,如同自己也在戲中了。
但和金小姐交往的許多時刻,玉生早獨登高樓一般。即便是愛喬也知道将金小姐定做的旗袍挂上去,便能赢過一行“市長太太定做”,隻因金小姐的名号不知什麼時候已出了她的浦口,出了南京,她的私鹽或許早已遠渡過無數趟出洋的船。玉生如今真正恨起這個人,她将從前莫須有的種種悲憫在此刻轉為深刻的恨意,于是她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金小姐,這個的确又瘦又老的女人,便是她的可恨才造就了她的可憐,結了惡果,由虛因掩飾罷了。
玉生忽地再望去,又是望見台下許多不真切的面孔而已。
邬季的聲音虛無,仿佛隻落在戲中。他正唱道:“病再重一些,我便要娶一個命中有水的女子,隻有這樣才能澆熄我如大火燒起的病災。我能活着,自然是最好,如果我死了,我不怨你,你做我的妻子,便能完全分得祿口一半的土地。”
巨大的紅簾從上往下流至席面,寫下他的名、他生的日子。他在一片嚷聲不絕中又注一句道:“你不如就留在這裡。”
玉生如險夢魇,恨不能失措地離了高樓。但站起身後,眼前仍隻是那荒謬的假象。
金小姐正喚什麼?聽清了,竟忽然化為李文樹的聲音,仍如那一把遲鈍但又忽變尖長的利器,他放肆地大笑着,笑聲仿佛即刻要撕裂那紅簾。
“玉生小姐。”
李文樹從簾後轉出了身。
于是玉生便重回真實世界一般。用她去澆熄他的病災,那樣荒唐的話不必成真了。她聽見李文樹又重喚了她一遍道:“玉生小姐,我要找你。”
他高喊着,步步走來接着道:“我在新街口差點撞上袁瑞先生的車子,他跟我說你在祿口過生日,難道今天是玉生小姐的生日?為什麼沒有告訴我,我應該備一份禮送你。”
轉下長階,玉生逃過邬季伸出來枯骨般的雙手,下了高樓。平地上是瞧熱鬧的人,孫曼琳說邬季在這世上隻剩了兩個親人,一個是與他一塊抽大煙的金小姐,一個是他自己。李文樹後來冷笑道:“我那時進去了,看那些人扮粉墨油面,還以為你仍要約我看戲。”
金小姐開了口道:“你來了,為你添一隻酒杯。”
李文樹笑道:“不是要散場了嗎。”
接着,他在金小姐陰冷的臉色之中,大開了本緊閉的巨大院門。他望向她,她便緊随着他挺直的背脊一同離去了。
門外沒有守着他的波斯。
李文樹道:“守業先生的人情貴重,我不能承受,便讓他的車夫回去了,波斯是在大地上飛馳的馬,也不能穿梭在市集裡。然後,我勞煩袁瑞先生為我租賃了一輛車子——我送玉生小姐回家。”
他将車子飛快而平穩地駛離了祿口。
玉生仿佛靜默了許久,方問他道:“李先生前兩日去了哪裡?”
李文樹笑了笑,反先問她道:“你在記挂我?我那日的傷口複發,在安平休養了兩天。”
玉生去望他的雙手,那雙“昂貴的手套”已摘去了,隻是仍留下一片淡紅。
沒有等她回話,他又注道:“或者你是在記恨,記恨我沒有赴約。”
玉生道:“是的,李先生不該失約。”
李文樹微笑道:“為什麼?”
玉生忽地面無神色,道:“正在追求一個女子的男人,就是不該失約的。”
是生來第一次放肆地說話,她的耳根頃刻紅了,但既出了口就知收不回。她回過眼,仍然微微揚起脖頸來望他,他仿佛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實際是聽過許多了,隻是聽她說來不免有令人發笑的意味。但絕不是嗤笑。
李文樹道:“如果是任何一位女士,說出玉生小姐這樣的話,定會讓人覺得無趣、自命不凡。唯有你,玉生小姐,這張清白到什麼都沒有的臉——”
車前的簾面,被他放了下來,于是她望見自己的臉,也隻是茫然地。
接着,他注道:“上面沒有倨傲又羞赧的神色,更不是上挑又鮮豔的眉眼,所以隻有你平靜地注視着我時,才會讓我感到羞愧。”
玉生并不避開鏡像之中他的雙眼。她淡淡回道:“李先生,我隻是一個比你小一輩的女子,怎麼能讓你肅然起敬,又能讓你羞愧。”
李文樹道:“就像玉生小姐說的,隻因為我在追求你。”
終于,玉生不再回他的話了。
但李文樹笑了笑,仍要慢慢道:“玉生小姐既然記得我說的話,為什麼不考慮它。我希望我可以帶你一起回上海,如果你遲早會走到婚姻的地步,何不與我結婚呢?我并不清楚如今的中國男人是否還會一妻多妾,但我必然隻會與玉生小姐一人結婚。因為在我看來婚姻不是多麼複雜的事,無非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結合,我在上海的公館已請人打點了下去——”
玉生斷了他的話頭,她問他道:“李先生如今才記起來結婚?”
李文樹怔一怔,仿佛沒有回她的話,隻是道:“你父親的布莊名号算來上百年,你是你父親的獨生女兒,再正派不過的商賈小姐。而我父輩在上海創辦的李氏銀号,今時今日也算得上漸有名氣,我與玉生小姐結婚,的确般配。”
玉生道:“般配?”
李文樹微笑道:“婚姻,最重要是般配。”
眼前逐漸變成她與他第一次分别下車的新街口,那間安平飯店。他的車子緩緩駛過那道金碧輝煌的雙珠門前,忽然望見了孫曼琳正面色冰冷地上了她父親的車,隻是玉生沒有望見。
她才會糊塗地注了一句道:“世上又不是我一人與你般配。”
于是李文樹便笑出聲來。
後來玉生下了車,并不注視他,道:“再見,李先生。”
李文樹在離去前,回道:“三天之後,有一艘回上海的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