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中,帝堯耳朵微動,繼而嘴角若有若無地彎了一下。
他雖然貴為太子,但武藝是自小下苦功夫練的,又怎麼會聽不見阿願還在?隻是沒挑明罷了。
“太子殿下。”
牢中的韓疏闊給初次見面的太子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帝堯笑看着這人,“方才韓大人和顧夫人的對話,孤都聽見了。孤還聽顧夫人說,她當年第一次見韓大人時,韓大人還不是如今這副模樣。孤很好奇,是什麼令韓大人有了今日?”
韓疏闊一臉怪異的表情,驚訝于帝堯對他客氣的态度,也似乎不太相信一國太子會在意一個小人物為何會有今日,“殿下好奇這個?”
“是,今日有人問孤,孤整頓吏治多年,懲殺貪官污吏成百上千,就不好奇為何孤就殺不盡貪官污吏嗎?”
韓疏闊聞言忽爾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殿下,問這話的人定是顧夫人吧!”
“是。”
帝堯并沒因韓疏闊的大笑而怪其失禮,反而從這般笑聲中聽出幾分真性情。
“那丫頭啊,膽子大,她是故意問殿下這句話的,也是故意把您引到了罪臣面前,因為她知道,罪臣這裡有能令您賞識的答案,她是費盡心思地想保住罪臣這條命。”
“膽子大?”帝堯低念着這幾字,好歹也是他養大的小姑娘,他自是知道阿願性子有多軟弱,小時候獨住一殿被吓哭過好多次,說是有鬼。
想着,他笑着搖了搖頭。
“她是故意為之,不用你說,孤也知道,她方才勸你的話,何嘗不是故意說給孤聽的?勸你不要錯失伯樂,何嘗不是在勸孤不要錯失千裡馬?”
韓疏闊忐忑問道:“殿下可會怪顧夫人嗎?”
“不會。”
聽到太子笃定回答,韓疏闊松了口氣,“太子氣量,韓某敬佩。”
“你不必恭維孤。”
“是。”
韓疏闊朝帝堯行了一禮,随意在牢中草席上一坐,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膽大包天對帝堯笑道:“殿下可嫌棄?”
帝堯身為太子,自有容人之量。
他看着敢大膽試探他的韓疏闊,笑了一聲,也不在意衣袍金貴、草席破爛,利索地席地而坐。
韓疏闊見帝堯當真落座在身側,心中最後那點疙瘩也沒了,隻道:“殿下見罪臣,是想知道為何多年殺貪官污吏殺不盡。”
“殿下富有四海、萬人之上,自是不知窮苦滋味,想必也不太能理解為什麼人心是貪的,貪财、貪色、貪權……”
“您自幼由名師教導,讀的聖賢書怕是比臣還多,身邊太傅學士教殿下的都是世上最好的道理,然後殿下入朝參政,您有高貴出身和無人匹敵的權勢,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處置大周所有蛀蟲惡人……可殿下,您嘗過無權無勢被人欺壓的滋味嗎?”
“——猶如冬日裡落水的狗、旱灘上垂死掙紮的魚,那種令人窒息的滋味當真是教人畢生難忘。其實這普天之下,大多數人都是過這種日子的,被欺壓得狠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繼續窩囊地活着,也有人變了……”
韓疏闊笑着拍了拍胸膛,“譬如罪臣這種人,罪臣會想憑什麼?同樣是人,王侯将相甯有種乎?罪臣不甘心,是個人都會不甘心!可惜這世上能做王侯将相的人太少了,萬中無一,尋常百姓想在這個權貴大于天的世道活下去太難了,權貴生下的子女還是權貴,賤民生下的子女永生都是賤民。所以,罪臣選擇了從衆,誰不想過好日子?罪臣身邊的人都在向上爬啊!”
“——用那些肮髒的、卑劣的手段,不惜一切往上爬!”
“這麼爬是有好處的,至少大人物高興時會随手賞給你一點他們認為微末的好處,而那所謂的微末對罪臣這種窮苦出身的賤民簡直是大恩,罪民有銀子了、有權了,可以填飽肚子,可以不用在冬日裡被凍死,可以将母親送進最好的醫館,可以有更多更多從前想都沒想過的東西,試問這種誘惑幾人能抵擋?”
帝堯靜默地聽着,自始至終未發一言打斷,他看着韓疏闊,這人笑着笑着卻突然哭了。
“殿下,臣少年時亦有淩雲之志,亦是個才華橫溢、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年郎啊!”
“臣有滿腹的苦悶和憋屈,臣不想八面玲珑、谄媚逢迎,不想賠笑送禮、酒局認親……不因别的,隻因我是韓疏闊,我少年時拜師,拜的也是當時大儒,學的也是先賢典籍,明的也是清清白白、正大光明的道理,可入這官場才知什麼是事與願違、書如一夢,臣惡心這一切……”
“臣花了很多年都沒想明白,既然先賢之言、典籍中記載的道理與這世道所謂的法則背道而馳,那我等為何要學?為何要明理?”
“臣過得還不如一個鬥大字不識的武夫快活,因為臣明理啊!臣自幼學的、先生教的,都是正直之理,可這世道行的都是污穢糟粕的惡心道理。”
“一介布衣出身,無權無勢,草民命賤,你不陪笑,你不送禮,你不和他們一樣貪腐,你就永無出頭之日,甚是能被他們随意碾死。可我想活下去,我想和我母親活下去……”
“臣該如何?殿下,臣該如何?!”
帝堯被這一句聲嘶力竭的“臣該如何”問得心神一顫,誠如韓疏闊所言,他貴為大周太子,生來便擁有很多東西,黎民之苦縱然聽得再多,也難以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