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務員有向他介紹自己的名字,還友好的遞了名片給他,看起來不像是這個職業通常給人留下的暴力印象,倒像是保險推銷員上班族一樣的在打交道。
神木柊心裡的另一隻靴子落下了,卻沒有踩在實地上,一腳騰空,晃得他心髒不安甯的跳起來。
他看似認真看了名片,實則隻是盯着紙片發了會呆。上頭規整的黑色打印字扭曲成一團難以分辨的符号,像煮過頭後攪拌了七八種醬料的意大利面。
将名片收進口袋後,他換了外出的帆布鞋,跟着兩個人上了他們的車。
母親向黑-幫借款的事是他設想過很多次的,幾乎笃定了的。
現在隻是驗證了而已。
可是,為什麼是三百萬呢?
怎麼能是三百萬呢?
她已經欠下那麼大一筆債,是他們這個家庭絕對承擔不了的,她又怎麼能夠在還賭債之餘還多借了一百一十萬呢?
如果她還活着,她要怎麼去還這筆錢?
隻靠瞞着他就能還上了嗎?拆東牆補西牆就能還上了嗎?他們這樣的家庭,一直是家徒四壁,哪有那麼多牆可拆,拆的不過是自己的骨頭與血肉罷了。
一條性命填進去都未必還得了這麼多錢。
森氏會社。
神木柊聽說過這個公司。
它最有名的地方不在于它經營廣闊,賺了多少錢,而是它背後的靠山是港口黑手黨。
他身上沒有足夠的錢能馬上還上這個債務。雖然他可以打電話給倉田先生,以自己下一本書的版稅做抵,向出版社借兩百萬,湊一湊身上的也就差不多了。
——如果沒有利滾利的話。
但債務員沒要他現在還錢,而是要他跟着走一趟。
他也沒想現在還錢,他想跟着走一趟。
他想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借到這三百萬的。
神木柊不知道怎麼來到這棟辦公樓的,隻昏頭昏腦的跟着債務員走,請他上車他就上車,請他下車他就下車。
他的神智被深深的疑惑與恐懼攢住了。
命運在擠壓着他的靈魂,像捏一塊海綿,把他本來以為變淡了的對母親的感情噗嗤噗嗤地又捏出一大把來,使他身心俱疲,幾乎是強撐着一口氣。
它看上去和任何一家公司都沒什麼差别,有一棟四層高的臨街樓房,一樓是裝修得整潔明亮的待客大廳,挂着“森氏會社”的廣告燈牌。
大廳裡甚至還設了個引導欄,标好了一二三四樓分别是做什麼用的。
神木柊視線從上面劃過去,被帶到了三樓,債務員沒有進去,隻開門把他送進去。
這是一間會客室。
裝修成與整棟樓外部毫不相符的歐式風格,放着漂亮的漆皮沙發和神木柊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很歐式的擺設,貼了深藍色牆紙的牆壁上密密麻麻挂滿了畫。
恬靜安詳的景色畫像與仿佛注視着人的自畫像挨在一起,細膩寫實的宗教神話畫像與抽象派的畫挨在一起。
它們顯得如此浮誇且荒誕,卻又莫名帶給人巨大的壓力。
神木柊卻像是看見了終于足以令他從痛苦中轉移些許注意力的東西,他的視線流連在這些畫上,他強制自己去從這些承載着他人技藝與思想的作品上獲得一絲安甯。
最後,他還是看向了在會客室等待着他的人。
共兩名。
一位像個商人的中年男人,臉上自然而然帶着笑容,眼角已經擠出了笑紋,看上去是和善親切的。他站在茶幾旁。
另一位是看上去與他差不多年齡的年輕人,一個男孩,或者是男人,但用介于兩者之間的青年形容他或許會更好。
他坐在沙發上,穿着神木柊在時裝店見過的西裝三件套。脖子戴着一圈黑色皮飾,腦袋上是一頂有些舊的禮帽,鮮豔的橘紅長發紮了隻馬尾,垂在頸邊。
這兩個人,在神木柊眼裡也是格格不入的。
可他們卻自然而然的散發着同陣營的氣息,不管是前者看似發自内心的和善,還是後者些許不耐煩神情中的壓迫感。
“喜歡這些畫嗎?我們曾招待過很多次藝術家,他們總會對這個會客室感到特别。”中年男人笑道,“特别誇獎,或者是特别譴責。”
神木柊搖了搖頭,他想否認自己并不是藝術家,對這些畫也沒有鑒賞的能力,可他像是說不出話來。
無論什麼事都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除了他所關心到痛苦的這件事,他說不出話來。
“我母親留下的欠條在哪?”
“何必這麼着急呢,我們既然邀請你過來,就不願意用這筆逾期兩個月利滾利的貸款為難你。我們都清楚你的家境,也知道你隻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作家,還拿不到多少稿費。”
中年男人語氣很和藹,老師潺潺教誨般。